国风·豳风·七月

佚名

诗经长诗叙事妇女奴隶劳动

2025年07月05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佚名

译文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火星向西沉，九月分发寒衣备冬临。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冬月北风呼啸响，腊月寒气刺骨凉。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粗布麻衣都没有，如何熬过这年关。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正月里修整农具，二月下田春耕忙。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妻儿一同送饭到南亩，田官见了满心欢畅。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春日暖阳照大地，黄莺声声啼枝上。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姑娘手提深竹筐，沿着小路采嫩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春日渐长天暖和，白蒿采得满筐装。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姑娘心中暗伤悲，怕被公子带回家。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七月火星向西沉，八月收割芦苇忙。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养蚕月里修桑枝，拿起斧头砍长条，拉住嫩枝采桑叶。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七月伯劳声声叫，八月纺麻织布忙。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染出黑黄不同色，我染朱红最鲜亮，为那公子做衣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四月远志结籽忙，五月知了声声唱。

八月其获，十月陨箨。

八月田间收稻谷，十月落叶随风扬。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冬月里猎貉上山岗，剥取狐狸好皮毛，为那公子制裘裳。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腊月众人聚一堂，继续打猎练武艺，小兽留给自己尝，大兽献给公府上。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五月蚱蜢弹腿响，六月纺织娘振翅鸣，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七月蟋蟀野地唱，八月檐下闹哄哄，九月进门叫得欢，十月钻入我床底。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堵上墙洞熏老鼠，封好北窗糊门缝。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可怜我的妻儿们，说是新年将来到，搬进这屋避寒风。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六月吃李和野葡萄，七月煮葵和豆汤，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八月打枣收进仓，十月收割稻米香，酿成春酒敬神灵，祈求长寿福无疆。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七月瓜果可充饥，八月摘下葫芦尝，九月拾取麻子忙，采苦菜砍臭椿，农夫以此度饥荒。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九月修筑打谷场，十月庄稼收进仓。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黍子谷子早晚稻，米麻豆麦样样全。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可怜我们农夫们，刚收完庄稼又要忙，还得上府服劳役。

昼尔于茅，宵尔索綯。

白天割茅草，夜晚搓绳忙。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急忙上房修屋顶，开春又要种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腊月凿冰冲冲响，正月藏入冰窖中。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二月清早行祭礼，献上羔羊和韭菜。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九月天高气又爽，十月清扫打谷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捧上两壶美酒，宰杀肥美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登上贵族大厅堂，举起犀角大酒杯，共祝主人万寿无疆！

词语注释

豳(bīn)风：《诗经》十五国风之一，豳地民歌

流火：火星西沉，表示暑退秋至

觱发(bì bō)：寒风触物声

栗烈：凛冽，寒气逼人

于耜(sì)：修理农具

馌(yè)：送饭到田间

田畯(jùn)：田官

懿(yì)筐：深筐

蘩(fán)：白蒿

萑(huán)苇：芦苇

斨(qiāng)：方孔斧

鵙(jú)：伯劳鸟

葽(yāo)：远志草

蜩(tiáo)：蝉

陨箨(tuò)：草木落叶

缵(zuǎn)：继续

豵(zōng)：一岁小猪

豜(jiān)：三岁大猪

斯螽(zhōng)：蚱蜢

莎(suō)鸡：纺织娘

薁(yù)：野葡萄

苴(jū)：麻籽

荼(tú)：苦菜

樗(chū)：臭椿树

穋(lù)：晚熟作物

兕觥(sì gōng)：犀牛角酒杯

创作背景

《豳风·七月》创作背景

暮色苍茫处，周人的骨血在黄土垄中苏醒。当青铜器上的饕餮纹渐渐褪去狰狞，先民们用沾满黍稷的手掌，在豳地的陶片上刻下了华夏最早的农业史诗。

一、豳地悲歌：周族记忆的窖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八个字里沉睡着三千年前的寒暑表。考古学家在陕西旬邑西头遗址发现的先周房基与窖穴，正与诗中"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的冬藏场景遥相呼应。周先祖公刘率族迁豳的跫音，化作《诗经·大雅·公刘》中"度其夕阳，豳居允荒"的叹息，在《七月》的农事时序里获得永生。

二、青铜时代的农耕密码

农具的锈色记载着真实的年轮：

骨耜与石斧：诗中"三之日于耜"印证了周原遗址出土的青铜耒耜，而"取彼斧斨"的砍桑场景，与考古发现的商周青铜斧形制完美契合
桑影婆娑："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的采桑图，在陕西扶风出土的西周采桑纹铜壶上找到具象呈现
窖藏文明："十月纳禾稼"对应着周原凤雏村发现的青铜器窖藏，那些盛满黍稷的尊彝，原是祭坛上的时间容器

三、月令中的神性微光

在甲骨文的裂缝里，我们窥见：

星象崇拜："七月流火"实为大火星（心宿二）西沉的天象，殷墟甲骨中已有"大火"星名记载
冰政制度："二之日凿冰冲冲"与《周礼·凌人》"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形成互文
蚕神祭祀："蚕月条桑"暗合《礼记·月令》季春之月"后妃斋戒，亲东乡躬桑"的古老仪轨

四、血泪织就的华裳

那些被历史刻意模糊的面容：

采桑女的"伤悲"实为"春禘"祭祀的活人殉葬遗风，《左传》载"郑人禘于桑山"可证
**"献豜于公"**的狩猎制度，在商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中凝固成永恒的权力符号
**"称彼兕觥"**的狂欢背后，岐山出土的西周刖人守门鼎诉说着被遮蔽的残酷

当考古手铲剥开黄土的肌肤，《七月》的每个韵脚都在青铜器绿锈下跳动。那些看似平铺的月令记述，实则是周人用锄头写在大地上的《易经》——在桑麻的枯荣里，藏着比龟甲裂纹更深的生存预言。

赏析

《豳风·七月》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农耕长卷，以四时更迭为经，以农人悲欢为纬，将周代先民的生命节律编织进天地运行的宏大叙事中。诗中"七月流火"的星象起笔，既是自然时序的精准记录，更暗含农耕文明对宇宙规律的深刻认知——那西沉的大火星，恰似悬挂在岁月长河上的古老时钟。

意象的层叠与生命的回响
诗中构建起多维度意象系统：

自然意象群如"仓庚鸣""蟋蟀入床"，形成生物钟式的物候链。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评其"所言皆农桑稼穑之事，非身亲耒耜者不能道"。
劳作意象群从"举趾"耕田到"载绩"纺织，构成动态的生产图景。近人闻一多指出"每一个节令都像齿轮般咬合着相应的农事"。
色彩意象群尤为惊艳，"载玄载黄，我朱孔阳"的染织描写，让沉睡三千年的丝绸光泽穿透时光扑面而来。

情感的复调与心灵的震颤
在规整的月令结构下，潜藏着复杂的情感暗流：

生存的坚韧："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的诘问后，是"穹窒熏鼠"的顽强。学者程俊英认为此句"写尽贫民岁末惶急之状"。
隐忍的哀伤：采桑女"殆及公子同归"的恐惧，揭示出阶级压迫的残酷。日本学者白川静解读为"春日欢歌中突然插入的不协和音"。
节庆的狂欢：末章"称彼兕觥"的宴饮场景，恰如黑暗隧道尽头的亮光。法国汉学家葛兰言将其视为"农耕社会神圣与世俗的完美融合"。

结构的艺术与时间的诗学
全篇采用"十二月体"的独特结构，但绝非简单罗列。现代学者李山指出："诗人通过'三之日''四之日'等特殊纪年方式，在周历与夏历的时空交错中构建起立体的时间迷宫。"这种循环叙事暗合农耕文明"生生不已"的宇宙观，使诗歌成为承载集体记忆的时光胶囊。

当蟋蟀的鸣叫从《七月》的竹简缝隙中传来，我们依然能触摸到先民掌心的茧痕——那被风雅颂包裹着的，原是华夏民族最原始的生命脉动。

点评

名家评《豳风·七月》

方玉润《诗经原始》：
"此诗天时、人事、百物、政令、教养之道，无所不赅，而用意尤为忠厚。如'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恻然动人；'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字字含泪。周家以农事开国，此其豳风旧俗也。"

朱熹《诗集传》：
"《七月》所言皆民事，而终之以称觥祝寿。盖民勤于耕桑，君恤其劳苦，君臣相与以成治功，此周之所以兴也。'田畯至喜'一句，尤见上下交融之象。"

王夫之《姜斋诗话》：
"逐月点染，如展《豳风图卷》。'七月流火'与'九月授衣'呼应，寒暑推移间自有时光惊心之叹。至'蟋蟀入我床下'，琐细处皆见天理人情。"

钱钟书《管锥编》：
"先秦最完备之农事诗，亦最深沉之时间史诗。'春日迟迟'与'十月涤场'对读，非独记节候，实寓生命循环之哲思。后世田园诗皆自此出，然无此浑朴气象。"

沈德潜《说诗晬语》：
"通篇用平实语，却字字作金玉声。'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哀而不怨；'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乐而不淫。此中和之美，唯《三百篇》能至。"

案：此诗以月令为经，以农事为纬，间以风俗礼仪，遂成一部豳地百科全书。清人姚际恒谓之"化工之笔"，近人闻一多则称其"泥土中长出的神话"。要之，《七月》之伟大，正在于将最平凡的生活淬炼成永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