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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何人斯

2025年07月05日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胡逝我梁,不入唁我?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祗搅我心。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尔之亟行,遑脂尔车。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壹者之来,俾我祗也。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佚名

译文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的心机深不可测。
胡逝我梁,不入我门?
为何经过我的鱼梁,却不进我的家门?
伊谁云从?维暴之云。
他到底听从谁的话?只会听从暴虐之言。
二人从行,谁为此祸?
当初二人同行相伴,是谁酿成这场祸端?
胡逝我梁,不入唁我?
为何经过我的鱼梁,却不进来慰问我?
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
当初情谊不似如今,如今却说我不值得。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何经过我的院庭?
我闻其声,不见其身。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不愧于人?不畏于天?
难道不羞愧于人前?难道不畏惧于苍天?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像一阵飘忽的狂风。
胡不自北?胡不自南?
为何不从北方吹来?为何不从南方吹来?
胡逝我梁?祗搅我心。
为何偏经我的鱼梁?只搅得我心绪不宁。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
你缓缓而行的时候,也无暇停下歇息。
尔之亟行,遑脂尔车。
你匆匆赶路的时候,却有空给车轴上油。
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盼你一次前来相见,让我多么望眼欲穿。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
你若回来进我房门,我心便得安宁。
还而不入,否难知也。
回来却不进门相见,心思实在难以揣测。
壹者之来,俾我祗也。
盼你一次前来相见,让我心中得到慰藉。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大哥吹埙二弟吹篪,兄弟和睦乐声相和。
及尔如贯,谅不我知。
本与你如绳相串,谁知你竟不懂我心。
出此三物,以诅尔斯。
摆出三牲祭品,与你盟誓断交。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若是鬼怪或是妖魔,自然无法看清面目。
有靦面目,视人罔极。
你有脸有面是人样,看人却无半点准则。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写下这首痛心之歌,道尽反复无常之人。

词语注释

孔艰:非常艰深,指心机深沉。
梁:鱼梁,捕鱼的堰坝。
唁(yàn):慰问。
陈:庭院。
飘风:旋风,比喻反复无常。
祗(zhī):同“只”,仅仅。
遑(huáng):闲暇。
亟(jí):急,快速。
脂:给车轴上油。
盱(xū):张目远望,形容期盼。
埙(xūn):陶制吹奏乐器。
篪(chí):竹制管乐器。
靦(miǎn):面目可见的样子。
罔极:没有准则。
反侧:反复无常。

创作背景

《小雅·何人斯》如一枚带着裂痕的青铜镜,映照出西周贵族阶层内部尖锐的矛盾。据《毛诗序》载,此诗作于"周大夫刺暴公也",那位在暗处施害的"彼何人斯",或即暴公——一个在权力博弈中背弃盟誓的政客。

"胡逝我梁,不入我门"的诘问,透露出宗法制崩坏时代特有的痛楚。青铜器铭文常见"盟于梁"的记载,"鱼梁"本是贵族会盟之所,而今故人绕梁不入,恰似出土的西周中期盠驹尊上那道突兀的刮痕,暗示着盟誓的破裂。诗中反复出现的"暴"字,与周厉王时期的"暴虐"记载形成互文,折射出礼乐制度衰微时人际信任的瓦解。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的往昔图景,与"出此三物"的诅咒仪式形成残酷对比。考古发现的西周盟誓遗址中,猪、犬、鸡三牲遗骸与这首诗惊人对应,证明当时贵族确以"诅尔斯"作为政治斗争手段。而"为鬼为蜮"的指控,恰与青铜器铭文中"畏忌鬼蜮"的习语呼应,揭示出鬼神信仰如何被用作道德审判的武器。

这首充满疑惧的"好歌",实则是周室衰微时贵族心理的活化石。当青铜编钟的雅乐再难维系人心,诗歌便成了最后的道德法庭,将那些"视人罔极"的面目,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赏析

《小雅·何人斯》以幽微曲折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情感迷局,诗中"彼何人斯"的反复诘问,如飘风般盘旋不去,将猜疑、怨怼与失落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点此诗"忽疑忽信,忽怒忽忆",精准捕捉到诗中情感的跌宕回旋。

意象的诡谲与情感的迷阵
"飘风"意象的运用尤为精妙,既指涉行踪诡秘的对方,又暗喻诗人动荡不安的心绪。朱熹《诗集传》解此句曰:"言其往来之疾若飘风然",而现代学者程俊英进一步阐释:"以旋风比喻对方难以捉摸的态度,正是内心焦灼的外化"。诗中"胡逝我梁""不入我门"的细节,构建出咫尺天涯的空间阻隔,门阈成为心理防线的具象化表达。

伦理困境中的天人叩问
"不愧于人?不畏于天?"的责难,将私人情感提升至道德审判的高度。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指出:"此章极言其诡秘之状,虽鬼神莫测",揭示出诗中蕴含的礼教焦虑。而"伯氏吹埙,仲氏吹篪"的典故,恰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所言:"以埙篪相和喻兄弟,反衬今之乖离",昔日和谐与当下疏离形成残酷对照。

咒誓仪式中的情感张力
末章"出此三物,以诅尔斯"的仪式描写,展现周代盟誓文化的遗存。郑玄笺注:"三物,豕犬鸡也。民不相信则盟诅之",这种极端手段反衬出信任崩塌的绝望。现代研究者扬之水在《诗经别裁》中特别激赏结句"作此好歌,以极反侧":"以'好歌'自谓,将激烈情绪收束于克制的表达,正是《诗经》'温柔敦厚'诗教的典范"。

全诗如层层剥笋,从疑惑到愤怒,从追忆到决绝,最终在"为鬼为蜮"的终极指控中完成对人性阴暗面的解剖。这种情感发展的脉络,恰如陈子展《诗经直解》所概括的:"始而疑之,继而怒之,终而诅之,情文相生,波澜迭起"。诗中未道破的具体人事,反而成就了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让每个读者都能在其中照见自己生命中的"飘风"过客。

点评

《小雅·何人斯》如月下寒潭,映照人心幽微处。朱熹《诗集传》评此诗"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恰似"飘风"过境,卷起情思万千却终归于雅正。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
王夫之《姜斋诗话》谓:"开篇一问,如投石入古井,千年回响不绝。"诗中"何人"之诘问,非求名姓,实叩心扉。钱钟书《管锥编》亦言:"『孔艰』二字,写尽世情险巇,直指人心九曲。"

"胡逝我梁,祗搅我心"
方玉润《诗经原始》叹此句:"『搅』字妙绝,似见愁肠百转。"那徘徊梁上的身影,恰似郑玄笺注所言"若即若离之态,愈显情之笃而疑之深"。陈子展《诗经直解》更比之为"水墨丹青中的留白,无声处尽得风流"。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王国维《人间词话》盛赞:"埙篪之喻,使骨肉离析之痛具象为天地间最苍凉的和声。"刘勰《文心雕龙》所谓"物色尽而情有余",于此八言中淋漓尽致。

末章**"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吴闿生《诗义会通》点破:"『好歌』不『好』,字字血泪凝成。"正如钟嵘《诗品》论"变风"之旨:"怨悱不乱,犹见温柔敦厚之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