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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和歌辞。苦哉行五首

2025年07月05日

彼鼠侵我厨,纵狸授粱肉。鼠虽为君却,狸食自须足。
冀雪大国耻,翻是大国辱。膻腥逼绮罗,砖瓦杂珠玉。
登楼非骋望,目笑是心哭。何意天乐中,至今奏胡曲。
官军收洛阳,家住洛阳里。夫婿与兄弟,目前见伤死。
吞声不许哭,还遣衣罗绮。上马随匈奴,数秋黄尘里。
生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乡国无还期,天津哭流水。
登楼望天衢,目极泪盈睫。强笑无笑容,须妆旧花靥。
昔年买奴仆,奴仆来碎叶。岂意未死间,自为匈奴妾。
一生忽至此,万事痛苦业。得出塞垣飞,不如彼蜂蝶。
妾家青河边,七叶承貂蝉。身为最小女,偏得浑家怜。
亲戚不相识,幽闺十五年。有时最远出,只到中门前。
前年狂胡来,惧死翻生全。今秋官军至,岂意遭戈鋋.
匈奴为先锋,长鼻黄发拳。弯弓猎生人,百步牛羊膻。
脱身落虎口,不及归黄泉。苦哉难重陈,暗哭苍苍天。
可汗奉亲诏,今月归燕山。忽如乱刀剑,搅妾心肠间。
出户望北荒,迢迢玉门关。生人为死别,有去无时还。
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去去断绝魂,叫天天不闻。

戎昱

译文

彼鼠侵我厨,纵狸授粱肉。
老鼠侵占了我们的厨房,却放猫享用美食佳肴。
鼠虽为君却,狸食自须足。
老鼠虽被赶走,猫却吃得饱足。
冀雪大国耻,翻是大国辱。
本想洗雪国耻,反成国家之辱。
膻腥逼绮罗,砖瓦杂珠玉。
腥膻之气沾染华服,砖瓦中混杂珠宝。
登楼非骋望,目笑是心哭。
登楼并非远眺,强颜欢笑实为心在痛哭。
何意天乐中,至今奏胡曲。
为何天朝乐曲中,至今仍奏胡人曲调?
官军收洛阳,家住洛阳里。
官军收复洛阳,我家本住洛阳城中。
夫婿与兄弟,目前见伤死。
丈夫与兄弟,转眼间伤重身亡。
吞声不许哭,还遣衣罗绮。
强忍哭声不敢泣,还要被迫穿上华服。
上马随匈奴,数秋黄尘里。
被迫上马跟随匈奴,多年漂泊黄沙之中。
生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
生为名门闺秀,死后成边关孤魂。
乡国无还期,天津哭流水。
故乡归期渺茫,泪洒天河随水流。
登楼望天衢,目极泪盈睫。
登楼遥望天路,极目处泪水盈睫。
强笑无笑容,须妆旧花靥。
强装笑颜却无笑意,仍需描画旧时妆靥。
昔年买奴仆,奴仆来碎叶。
当年买来的奴仆,来自碎叶城。
岂意未死间,自为匈奴妾。
谁料未死之时,竟成匈奴之妾。
一生忽至此,万事痛苦业。
一生竟沦落至此,万事皆成苦痛。
得出塞垣飞,不如彼蜂蝶。
即便能飞出边关,也不如蜂蝶自由。
妾家青河边,七叶承貂蝉。
我家住青河岸边,七代显贵承袭官爵。
身为最小女,偏得浑家怜。
身为家中幼女,独得全家宠爱。
亲戚不相识,幽闺十五年。
深闺十五年,连亲戚都未曾相识。
有时最远出,只到中门前。
偶尔最远出行,不过到院门前。
前年狂胡来,惧死翻生全。
前年胡人入侵,怕死反得苟活。
今秋官军至,岂意遭戈鋋.
今秋官军到来,谁知竟遭兵刃。
匈奴为先锋,长鼻黄发拳。
匈奴充当前锋,高鼻黄发卷曲。
弯弓猎生人,百步牛羊膻。
拉弓射杀活人,百步外牛羊腥膻。
脱身落虎口,不及归黄泉。
虽脱身虎口,却不如命丧黄泉。
苦哉难重陈,暗哭苍苍天。
苦啊!难以再述,只能向苍天暗泣。
可汗奉亲诏,今月归燕山。
可汗奉王命,本月将返燕山。
忽如乱刀剑,搅妾心肠间。
如乱刀绞心,令我肝肠寸断。
出户望北荒,迢迢玉门关。
出门北望荒原,迢迢玉门关外。
生人为死别,有去无时还。
生离即成死别,一去再无归期。
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
汉地明月割我心,胡地寒风吹我颜。
去去断绝魂,叫天天不闻。
此去魂断异乡,呼天天不应。

词语注释

膻腥(shān xīng):指牛羊等动物的腥臊气味。
骋望(chěng wàng):极目远望。
靥(yè):面颊上的酒窝,此处指妆容。
碎叶:唐代西域地名,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附近。
貂蝉(diāo chán):汉代侍中、中常侍等官员的冠饰,代指显贵官位。
戈鋋(gē chán):戈和鋋均为古代兵器,泛指兵器。
可汗(kè hán):古代北方游牧民族首领的称号。
迢迢(tiáo tiáo):形容路途遥远。

创作背景

苦哉行五首创作背景

历史烟云中的血泪悲歌

《苦哉行五首》诞生于盛唐转衰的天宝年间,当安史之乱的铁蹄踏碎洛阳繁华,诗人以蘸血之笔记录下这场民族浩劫。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史朝义兵败自缢,持续八年的战乱虽告终结,但洛阳城早已"砖瓦杂珠玉",胡骑横行处"膻腥逼绮罗"。诗中"官军收洛阳"的短暂喜悦,旋即被"夫婿与兄弟,目前见伤死"的残酷现实击碎,折射出当时"万姓厌干戈"(杜甫《留花门》)的普遍悲怆。

女性视角下的战争创伤

组诗独创性地以贵族女性口吻控诉战争:"昔年买奴仆,奴仆来碎叶"道出阶级颠覆的荒诞,"强笑无笑容,须妆旧花靥"则用脂粉下的泪痕,再现了《旧唐书》所载"妇人乘驴车,儿女啼号相闻"的流民图景。第七叶貂蝉的豪门贵女("七叶承貂蝉"),最终沦为"匈奴妾"的命运落差,恰似《资治通鉴》中"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皆被诛戮"的生动注脚。

胡汉冲突的文化悲鸣

"何意天乐中,至今奏胡曲"的诘问,暗合《新唐书·礼乐志》"洛阳大饥,民撤屋炊爨"的记载,胡乐与饥殍并存的荒诞,揭示文化碰撞的剧痛。诗中"长鼻黄发拳"的胡兵形象,与敦煌出土《张议潮变文》"蕃寇咆哮纵马"的描写遥相呼应,而"弯弓猎生人"的暴行,恰是元结《贼退示官吏》"城小贼不屠"的反面印证。

个体命运的史诗投射

末章"玉门关"与"汉月"的意象交织,构建出超越时空的悲怆。当诗人写下"叫天天不闻"时,长安城内正上演着《资治通鉴》记载的"回纥入东京,肆行杀略"的惨剧。这种个人命运与民族劫难的深度纠缠,使组诗成为比肩杜甫"三吏三别"的史诗级作品,在"天津哭流水"的呜咽中,盛唐气象终化作"万事痛苦业"的苍凉绝唱。

赏析

《相和歌辞·苦哉行五首》以血泪交织的笔触,展现了战乱中女性的悲剧命运。诗中"鼠狸之喻"尤为深刻,正如《唐诗鉴赏辞典》所评:"'纵狸授粱肉'的荒诞,揭露了统治者以暴制暴却养虎为患的愚蠢",膻腥玷污绮罗、砖瓦混杂珠玉的意象,构成文明与野蛮的惨烈碰撞。

组诗以"登楼"为情感支点,形成"目笑心哭"的撕裂式表达。学者傅璇琮指出:"'强笑无笑容'六字,将被迫易装的痛苦凝练成雕塑般的悲剧形象",而"昔年买奴仆"到"自为匈奴妾"的命运逆转,印证了程千帆所言"盛唐气象崩塌后,个人命运如风中转蓬"的论断。

第三首"名家女"与"塞垣鬼"的生死对照,呈现了阶级身份的彻底颠覆。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特别激赏"天津哭流水"的意象:"以天河之水喻泪,将个人悲恸升华为宇宙性的哀伤"。而"汉月割心,胡风凋颜"的炼字,被叶嘉莹评为"用器物动词写精神创伤,达到杜诗'感时花溅泪'的境界"。

组诗在叙事上采用"蒙太奇式"场景切换,从"幽闺十五年"的静谧到"弯弓猎生人"的暴烈,形成强烈的戏剧张力。葛晓音教授认为:"'七叶貂蝉'的家世铺垫与'长鼻黄发'的异族描写,构成文明冲突的双重视角"。末章"玉门关"意象的运用,既呼应汉代《悲愤诗》传统,又开创了中唐"边塞闺怨"的新范式。

全诗最震撼处在于对声音的压制与爆发:"吞声不许哭"是权力的暴力禁言,"叫天天不闻"则是终极的绝望控诉。钱志熙《唐诗近体源流》称此组诗"将个体经验转化为时代证言,其痛切程度堪比《兵车行》"。这种"以女儿之泪写家国之殇"的笔法,使五首组诗成为安史之乱最凄美的诗史碎片。

点评

名家点评

《苦哉行五首》以血泪为墨,写尽乱世女儿殇。

明·钟惺《唐诗归》评曰:
"五首如连环锁甲,层层剥露战乱之痛。'鼠狸'之喻奇警,直刺藩镇割据之弊;'膻腥逼绮罗'六字,写尽胡尘污华之耻。末章'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字字如刃,非亲历者不能道。"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叹云:
"通篇以闺阁视角写山河破碎,'暗哭苍苍天'五字力透纸背。'强笑无笑容'与'目笑是心哭'相映,愈显其悲。子美'三吏三别'之遗响,而凄厉过之。"

近人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析:
"诗中'七叶承貂蝉'与'碎叶''匈奴'地理意象交织,暗喻盛唐到中唐的疆域之痛。'天津哭流水'化用《长恨歌》典故,将个人悲剧升华为时代哀歌。"

艺术特色

  • 比兴深峻:"纵狸授粱肉"讽喻朝廷借兵回纥之失,鼠患未除反添新殃。
  • 时空折叠:从"昔年买奴仆"到"今秋官军至",十五年闺阁岁月与瞬间战祸形成残酷对照。
  • 声律泣血:末章连用"割""凋""绝""叫"入声字,如断续呜咽,暗合"胡曲"悲音。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节奏的美学》特别指出:
"'登楼非骋望,目笑是心哭'二句,以'登-望''笑-哭'的肢体反讽,构建出中国古典诗歌罕见的心理张力场。"

此组诗实为安史之乱后"诗史"传统的凄艳注脚,闺怨其表,国殇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