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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曲歌辞。妾薄命三首

2025年07月05日

忆妾初嫁君,花鬟如绿云。回灯入绮帐,对面脱罗裙。
折步教人学,偷香与客熏。容颜南国重,名字北方闻。
一从失恩意,转觉身憔悴。对镜不梳头,倚窗空落泪。
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从来闭在长门者,
必是宫中第一人。
玉垒城边争走马,铜蹄市里共乘舟。鸣环动佩思无尽,
掩袖低巾泪不流。畴昔将歌邀客醉,如今欲舞对君羞。
忍怀贱妾平生曲,独上襄阳旧酒楼。
自从君弃妾,憔悴不羞人。惟馀坏粉泪,未免映衫匀。

李端

译文

忆妾初嫁君,花鬟如绿云。
回忆我初嫁给你时,鬓发如绿云般柔美。
回灯入绮帐,对面脱罗裙。
拨亮灯火进入华美的帷帐,相对而坐轻解罗裙。
折步教人学,偷香与客熏。
轻移莲步教人模仿,暗递馨香为宾客熏衣。
容颜南国重,名字北方闻。
容颜在南方备受推崇,美名在北方广为流传。
一从失恩意,转觉身憔悴。
自从失去你的宠爱,日渐觉得身心憔悴。
对镜不梳头,倚窗空落泪。
对镜无心梳理秀发,倚窗徒然洒落泪滴。
新人莫恃新,秋至会无春。
新欢莫要恃宠而骄,秋天来临终无春光。
从来闭在长门者,
历来幽闭在长门宫的,
必是宫中第一人。
都曾是宫中第一等佳人。
玉垒城边争走马,铜蹄市里共乘舟。
玉垒城边竞相策马飞驰,铜蹄集市里一同乘船游赏。
鸣环动佩思无尽,
环佩叮当勾起无尽思念,
掩袖低巾泪不流。
以袖掩面泪水却未落下。
畴昔将歌邀客醉,
往昔用歌声邀客同醉,
如今欲舞对君羞。
如今想为你起舞却满怀羞怯。
忍怀贱妾平生曲,
强忍着回忆我平生的曲子,
独上襄阳旧酒楼。
独自登上襄阳昔日的酒楼。
自从君弃妾,憔悴不羞人。
自从你抛弃了我,憔悴不堪却不以为羞。
惟馀坏粉泪,未免映衫匀。
只留下残损的脂粉泪痕,难免浸透衣衫斑驳。

词语注释

花鬟(huán):装饰华丽的发髻
绮(qǐ)帐:绣有花纹的华美帷帐
折步:女子轻盈的步态
偷香:暗递香气,指隐秘调情
长门:汉宫名,指冷宫
玉垒:玉饰的城垒,指华美的城墙
铜蹄:铜铸的马蹄,指繁华的街市
鸣环:佩玉相击发出的声响
畴(chóu)昔:往日

创作背景

论李端《妾薄命三首》的创作背景

历史语境中的哀歌

中唐诗人李端以乐府旧题《妾薄命》创作组诗,实为对盛唐气象消逝的隐喻性书写。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此类杂曲歌辞多用于教坊演唱,而此三首恰作于安史之乱后(约公元765-780年间),彼时宫廷乐舞虽复,却已难掩帝国衰颓之象。诗中"玉垒城边争走马"之句,暗指吐蕃攻陷松州(今四川松潘)的军事动荡,铜蹄市(长安西市别称)的舟楫繁华,反衬出漕运体系崩坏后的虚假繁荣。

宫怨题材的社会镜像

第一首"花鬟如绿云"的绮丽与"闭在长门"的凄寂形成强烈反差,实为代宗朝后宫倾轧的写照。据《资治通鉴》载,大历年间(766-779)宦官专权致"宫人无子者多遣诣山陵供奉",诗中"必是宫中第一人"的悖论,恰揭露了"色衰爱弛"的宫廷生存法则。诗人以"南国重""北方闻"的铺陈,暗讽当时南北藩镇节度使竞相进献美女的乱政。

文人命运的投射

第三首"独上襄阳旧酒楼"尤为耐人寻味。考李端生平,其于大历五年(770)辞官归隐荆襄,诗中"忍怀贱妾平生曲"实为士人失志之悲。襄阳作为南朝乐府发源地,此意象选择既承鲍照《拟行路难》遗韵,又暗合当时文人"天涯沦落"的集体心境。所谓"坏粉泪"者,非独女子妆容残褪,更是中唐文人精神面貌的精确喻指。

注:诗中"偷香与客熏"用贾充女偷香典故,反映中唐门阀制度松动后闺阁风气的转变;"秋至会无春"则化用班婕妤《怨歌行》"常恐秋节至"句,构成跨越八百年的宫怨对话。

赏析

《杂曲歌辞·妾薄命三首》以三幕式结构展开弃妇的生命图景,层层递进地呈现了从盛极而衰到精神觉醒的完整心路历程。这三首组诗犹如一幅工笔重彩的仕女长卷,以"色—泪—骨"三重意象为脉络,在时空转换中完成了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刻书写。

第一折:朱颜改的惊痛
开篇以"花鬟如绿云"的浓艳意象定格女子盛年容色,唐代诗评家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特别激赏"回灯入绮帐,对面脱罗裙"二句,称其"写尽闺中旖旎而不堕淫靡,实得《国风》乐而不淫之旨"。然而笔锋陡转,"一从失恩意"后连用"不梳头""空落泪"两个否定式动作,与前半段的香艳场景形成残酷对照。明末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批点此处:"以金屋之贮写长门之怨,犹以脂粉画啼痕,其艳愈悲。"

第二折:秋扇见的顿悟
"新人莫恃新"四句突然转入哲理性宣言,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指出此段"化用班婕妤《团扇诗》而更见锋颖"。诗中"秋至会无春"的隐喻体系尤为精妙,将自然时序与人事兴衰构成双重镜像,学者傅璇琮认为这体现了"唐代宫怨诗特有的宇宙意识"。末句"必是宫中第一人"以悖论式判断收束,正如钱钟书《谈艺录》所析:"极写嫉妒之毒,竟以最高级赞美为诅咒。"

第三折:襄阳楼的觉醒
终章将空间从深宫推向市井,"玉垒城边""铜蹄市里"的繁华街景与"掩袖低巾"的孤独身影构成蒙太奇式拼贴。当代学者叶嘉莹特别推崇"忍怀贱妾平生曲"一句:"'忍怀'二字力透纸背,既含不忍之忍,又见难忘之忘,把女性在尊严与痴情间的挣扎写得惊心动魄。"末句独上酒楼的背影,与李白"长安一片月"中的捣衣怨妇遥相呼应,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选集》中评注:"这个开放式结尾使私人情感获得了史诗般的空间维度。"

全诗在艺术表现上呈现出"三叠式"结构美:每首前四句铺陈,后四句转折,形成波浪式的情感节奏。在意象选择上,从首章的"罗裙""铜镜"到终篇的"走马""酒楼",物质符号的演变暗示着抒情主体精神世界的拓展。这种由内而外的书写策略,正如林庚在《唐诗综论》中所说:"将六朝宫体诗的器物美学,提升为具有生命痛感的存在之思。"

点评

名家点评

《妾薄命三首》以绮丽哀婉之笔,写尽女子盛衰之变,历代评家多有叹赏——

明·陆时雍《唐诗镜》评首章云:
"『花鬟绿云』极写容色之艳,『偷香教步』暗藏轻佻之态。后六句陡转凄凉,如闻琵琶弦断。『长门第一』之语,非独怨艾,实含傲骨于泪痕中。"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论次章曰:
"『争走马』『共乘舟』忆旧日繁华,如观吴道子《丽人行》卷;『掩袖低巾』四字,写尽美人咽泪之态。末句『独上酒楼』与太白『长风万里送秋雁』同一孤绝。"

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析第三章:
"『憔悴不羞』较『懒起画蛾眉』更进一层,已是哀莫大于心死。『坏粉泪』三字奇绝,脂粉零落犹胜鲛绡透,此等句法直溯《子夜》《读曲》古乐府遗音。"

民国·顾随《驼庵诗话》总评三首:
"李端此作,每章皆用对比法:初嫁之旖旎如工笔仕女,失宠后枯淡似倪云林疏墨。最动人处在『未免映衫匀』五字,泪痕与罗衫纹理交融,非深于情者不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