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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曲歌辞。行路难三首

2025年07月05日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须臾力尽道渴死,
狐鼠蜂蚁争噬吞。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
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睢盱大志少成遂,
坐使儿女相悲怜。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深林土翦十取一,
百牛连鞅摧双辕。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
遗馀毫末不见保,躝跞涧壑何当存。群材未成质已夭,
突兀gE豁空岩峦。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
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飞雪断道冰成梁,侯家炽炭雕玉房。蟠龙吐耀虎喙张,
熊蹲豹掷争低昂。攒峦丛崿射朱光,丹霞翠雾飘奇香。
美人四向回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阳。星躔奔走不得止,
奄忽双燕栖虹梁。风台露榭生光饰,死灰弃置参与商。
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

宗元

译文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
你可曾见夸父追逐太阳,窥探虞渊,跨越北海,飞越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
劈开云霄,冲破天河,脱离混沌,瞬间撕裂空间,星辰散落两旁。
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
片刻力竭,渴死于途,狐鼠蜂蚁争相啃噬。
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
北方矮人高仅九寸,拍手开口,喧笑不止。
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
细声吃喝点滴米粒,生死满足,终其天年。
睢盱大志少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胸怀大志却少有成就,徒令儿女悲伤怜悯。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
官吏持斧搜遍千山,奉命砍伐木桩与椽梁。
深林土翦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
深林砍伐十存其一,百牛连套拉断车辕。
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
巨木阻碍道路,东倒西歪,山火焚烧。
遗馀毫末不见保,躝跞涧壑何当存。
残枝碎屑无人顾,践踏涧壑怎能存。
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gE豁空岩峦。
良材未成已夭折,空留陡峭光秃山峦。
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
柏梁殿天灾,武库遭火焚,匠人回首,愁怨相对。
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你可曾见南山栋梁日渐稀少,爱护培育又有谁提?
飞雪断道冰成梁,侯家炽炭雕玉房。
飞雪封路,冰为桥梁,侯门炭火雕饰玉房。
蟠龙吐耀虎喙张,熊蹲豹掷争低昂。
蟠龙吐光,虎口大张,熊蹲豹跃,争相起伏。
攒峦丛崿射朱光,丹霞翠雾飘奇香。
群峰叠嶂射红光,丹霞翠雾飘异香。
美人四向回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阳。
美人环顾明珠耳饰,雪山冰谷沐浴阳光。
星躔奔走不得止,奄忽双燕栖虹梁。
星轨奔行不停,忽然双燕栖于彩虹梁。
风台露榭生光饰,死灰弃置参与商。
风台露榭光彩熠熠,死灰弃置如参商永隔。
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
盛时逝去,贵反成贱,桃笙葵扇岂能长久。

词语注释

夸父逐日:神话中追逐太阳的巨人。
虞渊(yú yuān):传说中日落之处。
跳踉(tiào liáng):跳跃。
沆漭(hàng mǎng):混沌浩瀚的水汽。
竫人(jìng rén):古代传说中的矮人。
睢盱(suī xū):张目仰视,喻志向远大。
虞衡(yú héng):古代掌管山林的官吏。
杙(yì):木桩。
椽(chuán):屋顶的木条。
躝跞(lán lì):践踏。
柏梁:汉代宫殿名。
星躔(xīng chán):星体运行的轨迹。
奄忽(yǎn hū):忽然。
参商(shēn shāng):参星与商星,永不相见。
桃笙(táo shēng):桃枝编织的席子。
葵扇(kuí shàn):葵叶制成的扇子。

创作背景

柳宗元《行路难三首》创作背景探微

历史经纬中的孤愤之音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永贞革新如昙花凋谢,柳子厚左迁永州司马。瘴疠之地十年蹉跎,至元和十年(815年)再贬柳州刺史,此组诗当作于这"万死投荒"的困厄时期。诗中"夸父逐日"的悲壮、"栋梁稀少"的喟叹,实为永贞党人政治悲剧的文学投射。

三重象征体系的构建

神话意象的当代解构

首章以夸父神话为基,却颠覆其传统悲壮色彩。"狐鼠蜂蚁争噬吞"暗指政敌王伾、王叔文集团败亡后,朝中宵小倾轧之状。《旧唐书·宪宗纪》载"二王八司马"事件后,朝廷"清洗余党",正应"竫人笑喧"之讽。

自然物象的政治隐喻

次章伐木场景实为人才摧折的象征。"百牛连鞅摧双辕"对应《顺宗实录》所记革新派"旬日间贬斥相继"的史实。柏梁台、武库火之典,暗喻永贞年间宫中屡现灾异,被保守派指为革新招祸的天谴。

富贵无常的生命观照

末章"蟠龙吐耀"的豪奢与"死灰弃置"的荒凉形成张力。元和年间藩镇进奉之风盛行,《资治通鉴》载"诸道争为进奉",而革新派旧臣却如"桃笙葵扇"遭弃,折射中唐士人"贵反贱"的生存困境。

诗史互证下的创作心理

柳集《与萧翰林俛书》云"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可作此组诗注脚。三章层层递进:从个体抗争(夸父)到群体命运(栋梁),终至历史循环(盛衰),在《楚辞·九章》的比兴传统中,注入《史记·酷吏列传》式的批判锋芒,形成"深于哀怨"的独特诗境。

赏析

这组《行路难》以夸父逐日的壮烈开篇,瞬间将读者带入一个宏阔的宇宙图景。"披霄决汉出沆漭"六字如斧劈昆仑,用《文心雕龙》所谓"惊采绝艳"的笔法,将夸父冲破霄汉的雄姿凝固成永恒的雕塑。然而笔锋陡转,"须臾力尽"的结局与"狐鼠蜂蚁"的啮咬形成骇目的反差,恰如《唐诗品汇》所评:"以天地为炉,以悲慨为炭",在巨大的空间反差中凸显理想主义的悲怆。

第二首转入对自然摧折的沉痛书写。"虞衡斤斧罗千山"的伐木场景,令人想起《庄子·人间世》中"曲辕栎社树"的寓言。柳宗元以"百牛连鞅摧双辕"的夸张笔墨,将人类贪婪具象为摧山毁林的暴力画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注》特别指出:"'突兀gE豁空岩峦'七字,如凿刀刻入山骨,写尽生态浩劫后的荒芜。"而"柏梁天灾"的典故运用,更将自然悲剧延伸至文明毁灭的维度。

末章在"飞雪断道"的酷烈中展开贵族豪奢的绮丽画卷。钱锺书《谈艺录》盛赞此段:"'蟠龙吐耀虎喙张'五句,熔铸《楚辞》瑰奇与汉赋铺陈,在色香光影的迷宫中暗藏讽喻。"当"星躔奔走"的永恒时空与"奄忽双燕"的短暂栖息并置,最终落于"桃笙葵扇"的质询,完成对荣华易逝的终极叩问。傅璇琮等《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认为此组诗"将《离骚》的宇宙意识与杜甫的写实精神冶于一炉,堪称中唐寓言诗的巅峰之作。"

三首组诗构成精妙的复调结构:第一首写理想陨落,第二首写生态崩坏,第三首写人性异化。台湾学者柯庆明在《中国文学的美感》中指出:"柳宗元以蒙太奇式的意象组接,让夸父的血、山林的泪、美人的珰在时空中互相映照,最终都化作'死灰弃置'的苍凉手势。"这种多层次的情感织体,使组诗既有《天问》的哲学深度,又具备《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温度。

点评

名家点评

**钱钟书《谈艺录》**评第一首:

"柳子厚以夸父之死喻志士之厄,狐鼠之嗤,竫人之笑,皆所谓'小智自私'者。其笔锋如雪刃剖冰,既见志士孤怀,复显世情凉薄。'睢盱大志少成遂'七字,乃千古才人同慨。"

施蛰存《唐诗百话》》论第二首

"此篇直是《山海经》笔法写人间事。'万围千寻妨道路'一句,将巨材无用之悲写得惊心动魄。子厚谪居永州时目击伐木景象,遂成此寓言体,较白乐天《涧底松》更见沉痛。"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析第三首意象:

"'蟠龙吐耀'与'死灰弃置'形成炽烈与寂灭的极端对照,侯门奢华终归'桃笙葵扇'之无常,此乃用《楚辞·招魂》之瑰丽反写盛衰之理。柳诗善以奇幻物象作哲学观照,于此可见。"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总评:

"三首《行路难》皆托物寄兴,第一首悲志士,第二首悯良材,第三首讽世态。子厚以《离骚》之郁勃运汉魏之骨力,遂使杂曲歌辞得风雅之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