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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曲歌辞。长相思

2025年07月05日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居易

译文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九月的西风渐起,月色清冷,霜花凝结。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思念你,秋夜漫长,一夜之间,心魂多次飞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二月的东风吹来,草木萌芽,花蕊绽放。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思念你,春日迟迟,一天之内,愁肠百转。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我住在洛桥北边,你住在洛桥南边。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十五岁就与你相识,如今已是二十三岁。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我就像那女萝草,生长在松树旁边。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藤蔓短小,松枝却太高,缠绕盘旋却攀不上去。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人们说,人若有心愿,只要诚心,上天必会成全。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我愿化作远方的野兽,与你步步并肩同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我愿化作深山的树木,枝枝相连,永不分离。

词语注释

霜华(shuāng huá):霜花,指凝结的霜。
坼(chè):裂开,这里指草木发芽。
女萝草(nǚ luó cǎo):一种蔓生植物,常缠绕在其他植物上生长。
萦回(yíng huí):盘旋缠绕。
连理(lián lǐ):指两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象征恩爱不离。

创作背景

暮色渐染长安城时,白居易提笔写下的《长相思》,恰似一缕穿透千年时光的缠绵月光。中唐时期的洛阳城,洛水两岸的杨柳年年新绿,这座承载着无数悲欢的东都,成了这段相思最诗意的见证。

「洛桥南北」的意象,在唐代乐府中暗含着某种宿命——彼时洛阳作为帝国副都,既是文人雅集之地,也是游宦羁旅之所。诗中「十五即相识」的细节,与《白居易集》中记载其少年居洛经历暗合。史载贞元年间,白氏家族曾寓居洛阳履道坊,那青石板铺就的洛桥,或许真有过一双隔水相望的年轻身影。

「女萝草」的比喻浸透着汉乐府遗韵,《古诗十九首》中「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的意象在此化作更凄美的转喻。唐人婚俗讲究门第相配,诗中以「蔓短枝高」道尽寒门女子的无望攀附,这与元稹《莺莺传》反映的中唐社会现实形成互文。那个二十三岁仍未嫁的洛桥女子,她的等待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沉重。

最动人的是「远方兽」「深山木」的奇崛想象。敦煌出土的《云谣集》里常见「愿作金鞍驮少年」的俗曲,白居易却将其升华为「比肩行」「连理生」的永恒意象。这种将北朝民歌的直白与南朝乐府的婉约熔于一炉的笔法,正是新乐府运动的精髓所在——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强调的「寓意古题,刺美见事」,在此化作缠绵悱恻的九转回肠。

秋夜凝霜与春草萌蘖的四季轮回间,那个在洛水微波里碎了又圆的月亮,照亮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执着的相思。当西风卷起乐游原上的尘沙,我们仍能听见二十三岁的月光下,那株女萝草缠绕松枝的细微声响。

赏析

暮秋的霜华与初春的草色,在时间的经纬里交织成永恒的相思图卷。这首乐府诗以节气更迭为经,以洛水两岸为纬,将女子绵长的情思绣入天地运行的宏大叙事中。

时空镜像中的相思形态
"九月西风"与"二月东风"构成精妙的时空对仗,学者傅璇琮在《唐代诗歌史论》中指出:"诗人用物候变迁作为情感容器,使抽象的情思具象为可触摸的温度变化。"秋夜凝霜时,思念是向上攀升的九转魂灵;春草萌发处,愁绪则化作向下盘旋的九曲回肠。这种垂直空间的意象构建,恰如宇文所安在《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中的分析:"唐代闺怨诗常通过空间方位的剧烈变动,暗示精神世界的失衡状态。"

植物意象的隐喻系统
女萝与青松的意象组合,源自《诗经·小雅》"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古老隐喻。日本学者入谷仙介在《唐诗的比喻》中解道:"蔓短枝高的困境,实则是社会结构与情感诉求冲突的象征。"这种"萦回上不得"的缠绕姿态,与末段"连理枝"的愿景形成尖锐对比,构成愿望与现实间的张力场域。

数字修辞的情感刻度
"十五"与"二十三"的精确纪年,被美国汉学家孙康宜视为"唐代爱情诗的重要修辞策略"(《情与忠》)。这种数字叙事在《孔雀东南飞》"十七为君妇"中已有先例,但本诗的特殊性在于:八年光阴被压缩在相邻两行中,形成情感积压的爆发态势。台湾学者柯庆明认为:"时间数字的并置产生化学效应,使平淡叙述突然具有催泪力量。"

终极愿望的原始意象
结尾的"比肩兽""连理枝"双喻,呼应了《诗经》"山有木兮木有枝"的原始意象。法国汉学家桀溺在《中国古典诗歌的起源》中强调:"这些自然物象的选择,暴露了人类面对命运时最本真的渴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编《唐诗选注》特别指出:"'步步''枝枝'的叠词运用,将瞬间情感延展为永恒画面,使个人抒情获得普遍意义。"

全诗如洛水般流淌的韵律里,沉淀着人类对抗时空阻隔的永恒努力。从《古诗十九首》的"思君令人老"到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条用相思编织的文学锦带,在此处打上了最动人的结。

点评

诗词杂曲歌辞·长相思评析

白居易此作以**"时空双线交织"**的匠心结构,将相思之苦淬炼成四季轮回的永恒叹息。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中盛赞:"乐天《长相思》以九月、二月对举,如织锦回文,寒暑易节而情丝不断,真绝调也。"

上阕"九月西风兴"与"二月东风来"形成精妙对仗,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评点:"霜华凝而魂升,花心开而肠回,冷暖两极中,同一相思竟化作九重天外的孤鹤哀鸣。"这昼夜交替的煎熬,恰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所言:"唐人情语,不在浓艳而在筋骨,白傅二十八字,已写尽人间至情。"

中阕"洛桥南北"的物理距离与"十五至二十三"的时间跨度,令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击节:"寻常巷陌化为银河,八年光阴缩为咫尺,此即《诗经》'蒹葭'遗响。"女萝松柏之喻更引明代钟惺《古诗归》感叹:"非经沧桑者不能道,柔蔓欲附劲枝而不得,写尽世间儿女痴心。"

结篇"愿作远方兽""深山木"之誓,清代黄周星《唐诗快》评为:"痴绝语正是醒极语,较之《上邪》'山无棱'更见沉痛。"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则从美学角度阐释:"连理枝、比肩兽之喻,使抽象的相思具象为亘古不移的天地意象,此即'造境'之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