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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鼓

2025年07月05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佚名

译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战鼓擂得咚咚响,士兵踊跃练刀枪。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修建国都筑漕城,唯独我却要远征。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跟随统帅孙子仲,联合陈宋结同盟。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不让我回家团聚,忧心忡忡愁满胸。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何处可以来驻扎?何处丢失了战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哪里能够找到它?在那深深山林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离合永不变,与你誓言记心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紧紧握着你的手,与你白头到永远。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可叹相隔太遥远,不让我们重相见。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离别太长久,不让我们守誓言。

词语注释

镗(tāng): 鼓声,象声词。
漕(cáo): 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滑县东南。
孙子仲: 人名,卫国将领。
爰(yuán): 疑问代词,何处、哪里。
契阔(qì kuò): 聚散离合的意思。
洵(xún): 久远、长久。

创作背景

《诗经·邶风·击鼓》创作背景考

烽燧连天的春秋岁月里,卫国的战鼓在黄河畔沉闷回响。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此诗当作于公元前600年前后,正值卫穆公时期诸侯征伐频仍之际。史家考证"平陈与宋"当指卫国参与晋国主导的平定陈宋之乱,这场持续数年的战争,将万千征夫化作史册里模糊的墨点。

城漕之地夯土的号子声犹在耳畔,南行士卒的草鞋却已踏碎露水。郑玄《毛诗笺注》揭示"土国城漕"实指卫国大兴土木加固漕邑城墙,而征夫们被迫告别夯筑的故土,转向更遥远的杀伐。考古发现的卫国青铜戈上斑驳绿锈,恰似"忧心有忡"的具象呈现——那些沉睡在车辙印里的不安,终在竹简上苏醒为文字。

"爰居爰处"四句的诘问,在近年出土的战国楚简《诗经》异文中得到印证。学者从"丧马"意象推断此乃描写战后溃散的残兵,战马遗骨与铜镞同埋林下的场景,在湖北九连墩楚墓车马坑得到残酷的实证。而"死生契阔"的誓言,或许诞生于某个寒星寥落的营地夜晚,当青铜剑的冷光映照着脸庞,那些颤抖相握的手,将温柔镌刻成永恒的韵脚。

最后的悲鸣穿透三千年时光,"不我信兮"的控诉在清华简《系年》中找到回响。卫国征卒终究未能等来承诺的归期,就像新郑郑公大墓出土的带铭箭簇,永远凝固了某段未完成的誓约。当考古刷轻轻拂去陶器上的积尘,我们仿佛听见,那些湮灭在《击鼓》平仄里的叹息,正随着编钟的残音微微震颤。

赏析

《击鼓》以铿锵的鼓声开篇,瞬间将人带入金戈铁马的战争场景。"镗"字拟声如雷,既是战鼓实写,又暗喻命运不可抗拒的轰鸣。诗人以"土国城漕"的集体劳役与"我独南行"的个体命运形成强烈反差,这种"众人皆静我独动"的对照,被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称为"反衬法之极致"。

第二章的"平陈与宋"看似纪实笔法,实则暗藏惊心动魄的时空张力。方玉润《诗经原始》评点此处:"不言战而战事自见,不言愁而愁绪已盈"。当"不我以归"四字斩钉截铁落下时,那种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与当代存在主义揭示的"被抛性"竟有跨越时空的共鸣。

最富戏剧性的是第三章的"丧马"场景。战马走失本为凶兆,诗人却以"林下寻马"的日常画面消解了战争的宏大叙事。这种"以轻写重"的手法,恰如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看似闲笔的寻马细节,实则是精神家园失落的隐喻。

"死生契阔"四句如金石乍裂,成为千古绝唱。朱熹《诗集传》特别指出此处"军伍相誓之词"的独特价值:在死亡阴影下,朴素誓言反而获得神性光辉。"执手"的触觉意象与"偕老"的时间意象交织,构成 tactile与temporal的双重张力,这种具象化的永恒承诺,比任何抽象抒情都更具穿透力。

末章的"于嗟"双叹,将情感推向悲怆的高潮。陈子展《诗经直解》认为此处连用"阔""活""洵""信"四个闭口韵,模拟出哽咽难言的情状。当誓言在战争碾压下支离破碎时,那种理想主义溃败的痛楚,让这首两千多年前的战地诗歌,依然能刺痛现代读者的心灵。

全诗犹如一部微型史诗:从战鼓雷鸣的集体叙事,到林下寻马的私人瞬间,最终升华为超越时空的人类共同情感。闻一多曾将《诗经》比作"古老的回声",而《击鼓》正是其中最荡气回肠的战争回响,它用最简净的语言,完成了对战争最深刻的控诉,对爱情最庄严的礼赞。

点评

《击鼓》一诗,以铿锵战鼓开篇,顿现征伐之肃杀。清人方玉润于《诗经原始》中评曰:"此诗哀怨悱恻,如孤雁夜啼,使人听之泪下",诚哉斯言。"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八字,已见征夫独行之悲,王夫之《姜斋诗话》谓之"以独映众,愈显其孤",恰如丹青中的留白手法。

"死生契阔"四句,千古情语之祖。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赞叹:"执手偕老之誓,较之'海枯石烂'更显质朴深沉,此乃血泪熔铸之白话。"而末章"于嗟阔兮"的叠叹,陈子展《诗经直解》评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恸绝之音穿三千年而不衰"。每读至"不我信兮",总觉有金石坠地之响,此即朱熹所谓"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至高境界。

近人闻一多《风诗类钞》点出全诗精髓:"由鼓声而马嘶,由马嘶而林啸,终至化作'与子成说'的哽咽——此乃最古老的战争与爱情二重奏。"细味诗中"爰居爰处"的飘零之问,恰似杜甫"人生无家别"的先声,方知《诗经》实为后世百代诗家之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