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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秦风·黄鸟

2025年07月05日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佚名

译文

交交黄鸟,止于棘。
黄鸟啾啾鸣叫,停落在荆棘上。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谁去陪葬穆公?是子车家的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就是这个奄息,百人中的俊杰。
临其穴,惴惴其栗。
面对他的墓穴,恐惧得浑身战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苍天啊苍天,为何杀害我们的贤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能赎回他啊,愿以百人换他一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黄鸟啾啾鸣叫,停落在桑树上。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谁去陪葬穆公?是子车家的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就是这个仲行,百人中的屏障。
临其穴,惴惴其栗。
面对他的墓穴,恐惧得浑身战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苍天啊苍天,为何杀害我们的贤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能赎回他啊,愿以百人换他一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黄鸟啾啾鸣叫,停落在荆树上。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谁去陪葬穆公?是子车家的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就是这个针虎,百人中的勇士。
临其穴,惴惴其栗。
面对他的墓穴,恐惧得浑身战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苍天啊苍天,为何杀害我们的贤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能赎回他啊,愿以百人换他一身!

词语注释

交交(jiāo jiāo):鸟鸣声。
棘(jí):荆棘,一种带刺的灌木。
子车(zǐ jū):复姓,指子车氏家族。
奄息(yǎn xī):人名,子车氏三贤之一。
特(tè):杰出,出众。
惴惴(zhuì 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栗(lì):发抖,战栗。
歼(jiān):杀害,消灭。
赎(shú):用财物换回。
防(fáng):抵御,屏障。
御(yù):抵抗,抵御。
楚(chǔ):荆树,一种灌木。

创作背景

暮春的雍城郊外,黄鸟在酸枣枝头哀鸣,其声交交,如泣如诉。公元前621年的秦地风烟里,一场震惊列国的殉葬仪式正在上演——秦穆公薨,以子车氏三良奄息、仲行、针虎从葬。《左传·文公六年》以冷峻的史笔记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而《黄鸟》一诗,正是这血色记忆在民间歌谣中的永恒凝固。

当青铜礼器的寒光映照着殉葬坑的黄土,那些曾以"百夫之特"闻名于世的贤臣,此刻站在自己生命的墓穴边缘战栗。诗人以黄鸟起兴,让飞禽的悲啼与子车三良的命运形成凄怆互文:止于棘者,喻贤人困于暴政;止于桑者,暗喻生命如蚕丝被强行剪断;止于楚者,荆条之刺恰似生者椎心之痛。司马迁在《史记·秦本纪》中特别记载"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可见这场殉葬如何撕裂了秦人的集体心灵。

"彼苍者天"的呼号里,翻滚着周礼文明对野蛮旧俗的愤怒控诉。考古发现的雍城秦公大墓中,殉葬者遗骸多达186具,而子车三良的特殊地位使其殉葬更具象征意义——当文明的火光已然照亮中原,秦国却仍在用活人殉葬来维系君权神威。诗中反复咏叹"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不仅是秦人愿以百命换一命的痛切,更是对生命价值觉醒的早期宣言。那止于棘桑的黄鸟,从此成为华夏文明进程中一个带血的标点,在《诗经》的竹简上永远哀鸣。

赏析

《黄鸟》以三章叠咏的形式,构建出一曲荡气回肠的悲歌。黄鸟止于棘、桑、楚的意象,被历代注家解读为不祥之兆。《毛诗正义》指出:"黄鸟以时往来,今止于不得其所之处,喻贤者本不当死。"那交交哀鸣的黄色小鸟,在酸枣树、桑树和荆树上盘旋不去,成为整首诗悲剧氛围的序幕。

诗中"百夫之特""百夫之防""百夫之御"的排比,被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盛赞为"极写三良之才,正是极写秦穆之谬"。子车氏三兄弟能以一当百的才干,与其"惴惴其栗"面对墓穴的恐惧形成尖锐对比。这种反差在陈子展《诗经直解》中被阐释为:"非畏死也,哀其死之非其所也。"诗人刻意渲染三位贤士临穴战栗的细节,正是对殉葬制度最有力的控诉。

"彼苍者天"的呼告句式,在三个章节中反复出现,被王夫之《诗经稗疏》称为"痛极之辞"。这种直接质问上天的笔法,与《唐风·鸨羽》中"悠悠苍天"的呼喊遥相呼应,形成《诗经》中特有的悲怆修辞。而"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结句,朱熹在《诗集传》中评点道:"言一人之死,百人犹不能赎,痛之甚也。"这种夸张的赎身意愿,将民众对贤者的爱戴与对暴政的愤懑推向极致。

全诗最动人的艺术特质,在于其"以乐景写哀"的手法。明代戴君恩在《读风臆评》中指出:"黄鸟之鸣自乐也,棘桑楚之止自安也,而三良之死自苦也。"诗中明媚的自然意象与残酷的人间悲剧形成强烈反差,这种艺术张力使《黄鸟》成为《诗经》中批判人殉制度最具感染力的诗篇。近人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的评价尤为精当:"读此诗如闻招魂之曲,三良非殉葬,实为殉国,故百姓痛之特甚。"

点评

《黄鸟》一诗,如泣如诉,字字血泪。三章叠咏,以黄鸟止于棘、桑、楚起兴,引出子车三贤从葬之惨事,真乃"哀恸天地,悲感鬼神"(清·方玉润《诗经原始》)。

"百夫之特""百夫之防""百夫之御"之赞,突显三良才德,更衬殉葬之荒谬。钱钟书《管锥编》评此诗"以美为刺",谓其"盛称其人之才德,正所以深责穆公之残暴"。每章末句"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直抒胸臆,将民众愿以百命换一命的悲愤推向极致。

诗中"惴惴其栗"四字尤为传神,清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称其"写临穴之状,令人毛骨悚然"。而"彼苍者天"之呼号,更见绝望,吴闿生《诗义会通》谓此"呼天而诉之,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

全诗重章复沓,如三叠阳关,一唱三叹。朱熹《诗集传》云:"三章皆言哀痛迫切之情,恻然有隐。"黄鸟悲鸣,终古不息,此诗遂成华夏文明最早的人道主义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