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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黄鸟

2025年07月05日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佚名

译文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
黄鸟啊黄鸟,别落在楮树上,别啄食我的粮食。
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这里的人啊,不肯善待我。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我要回去啊要归去,回到我的故国家园。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黄鸟啊黄鸟,别落在桑树上,别啄食我的高粱。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
这里的人啊,无法与他们讲道理。
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我要回去啊要归去,回到我的兄长身边。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黄鸟啊黄鸟,别落在柞树上,别啄食我的黍米。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这里的人啊,无法与他们相处。
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我要回去啊要归去,回到我的父辈身旁。

词语注释

穀(gǔ):楮树,一种落叶乔木。
粟(sù):粮食,指小米。
粱(liáng):高粱。
栩(xǔ):柞树,一种落叶乔木。
黍(shǔ):黍米,一种粮食作物。

创作背景

暮春时节,中原大地的桑柘影里传来阵阵黄鸟啼鸣。这啼声惊醒了流寓他乡的游子,也唤醒了《小雅·黄鸟》中那穿越千年的乡愁。当周王室式微,宗法制度渐趋瓦解的西周晚期,多少贵族后裔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洪流中漂泊无依。

诗人以"黄鸟"起兴,实则是见微知著——那些啄食我粟粱的飞鸟,恰似异乡贪婪的剥削者。郑玄在《毛诗笺》中道破:"喻天下之人困于虐政。"三个"无集于"的排比,将稷、桑、栩三种周人赖以生存的作物连缀成农耕文明的图腾,而"不我肯穀""不可与明"的控诉,分明是流民对"此邦"刻骨铭心的疏离感。

细考诗中的"复我邦族"之叹,与《左传·昭公十六年》记载的"丧乱弘多,民人靡所依归"的史实遥相呼应。那些"诸兄""诸父"的称谓,透露出诗人对宗族社会的深切眷恋。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指出:"此诗盖东迁时流寓贵族所作",当烽火台上的狼烟遮蔽了镐京的月亮,这些失去采邑的贵族,只能在诗行间重建精神的家园。

三章叠唱中渐次强化的决绝——从"不我肯穀"到"不可与处",恰如《诗经原始》所云:"其去志决矣"。这种情感的递进,折射出西周晚期社会矛盾的激化。那些飞向故土的黄鸟,羽翼上承载的何止是游子的归思,更是一个时代对礼乐文明的集体追忆。

赏析

《小雅·黄鸟》以质朴的比兴手法,抒发了流寓他乡者深切的思归之情。诗中反复咏叹的黄鸟意象,被历代注家视为掠夺者的象征。朱熹在《诗集传》中解读道:"黄鸟,恶声之鸟,盖以比剥削者",那些啄食粟粱的黄鸟,正是异乡冷漠之人的化身。

全篇三章叠唱,通过穀、桑、栩三种树木的变换,构建出立体的生存空间。程俊英在《诗经译注》中指出:"诗人选取三种常见树木,暗示寄居之地的所有资源都被侵占"。每章结尾"言旋言归"的呼告,如钱钟书所言"复沓中见迫切",将漂泊者的焦虑层层推进。

诗中情感呈现出递进式的爆发。首章"不我肯穀"尚属含蓄怨怼,次章"不可与明"已显沟通绝望,末章"不可与处"则彻底决绝。方玉润《诗经原始》评此"由怨至怒,由怒至绝,曲尽羁人心理"。而"复我邦族""复我诸兄""复我诸父"的递进,正如余冠英《诗经选》所析:"由故土到亲人,思归之情愈切,血缘纽带愈显珍贵"。

这种"禽鸟-他乡人"的二元对立结构,被闻一多视为"原始思维中的图腾投射"(《诗经通义》)。而诗中"粟""粱""黍"的精细区分,王夫之《诗经稗疏》认为体现了"农耕文明对粮食的宗教式珍视"。当异乡连基本生存都受威胁时,归乡便成为精神救赎,恰如陈子展《诗经直解》所言:"此诗道尽千古羁旅之悲,故乡之思实乃对生命尊严的终极守望"。

点评

《小雅·黄鸟》以"比兴"手法开篇,三章叠咏中黄鸟意象渐次丰满——穀、桑、栩三易其木,粟、粱、黍更迭其粮,实则将异乡人的疏离感层层推向极致。方玉润《诗经原始》评此诗"痛极呼天,怨极呼父母",道出诗中"复我邦族"的终极呼唤实为漂泊者灵魂的返巢本能。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独具慧眼:"'不我肯穀'与'不可与明'、'不可与处'形成情感递进,由经济剥削至道理难明,终至人格相斥,此三层剥笋法,实开后世羁旅诗之先河。"诗中"言旋言归"的复沓咏叹,恰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远古回声,共同构建了中国文学中永恒的"归去"母题。

王夫之《姜斋诗话》点明其章法之妙:"每章易二字而境殊,如观水墨层层渲染。黄鸟之嗔,正言此邦之恶,'诸兄''诸父'之思,反照'此邦之人'之薄。"这种"反对"修辞,使思乡之情在异乡冷漠的映衬下愈发灼热。当代学者李山则指出,该诗将农耕文明对"家园"的依赖,升华为文化基因里的精神原乡,使得三千年前的控诉至今读来仍令人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