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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莪

2025年07月05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佚名

译文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那高高的本是莪蒿,却非莪蒿只是散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可怜我的父母啊,生养我受尽辛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那高高的本是莪蒿,却非莪蒿只是杜蒿。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可怜我的父母啊,生养我积劳成疾。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
酒瓶空空,是酒坛的耻辱。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孤苦无依地活着,不如早早死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没有父亲依靠谁?没有母亲仰仗谁?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出门心中含悲,进门不知所归。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父亲啊生养我,母亲啊哺育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抚爱我养育我,拉扯我教育我,照顾我挂念我,进出怀抱都离不开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想要报答这恩德,苍天啊无边无际!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南山巍峨险峻,狂风呼啸凛冽。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人们无不生活安好,为何独我遭此祸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南山高耸入云,狂风呼啸不停。
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人们无不生活美满,为何独我不能终养父母!

词语注释

蓼蓼(lù lù):高大的样子。
莪(é):莪蒿,一种草本植物。
蒿(hāo):散蒿,泛指野草。
蔚(wèi):杜蒿,另一种野草。
劬(qú)劳:辛勤劳苦。
劳瘁(cuì):劳累成疾。
罄(qìng):尽,空。
罍(léi):古代盛酒的器具。
鲜(xiǎn)民:孤苦无依的人。
怙(hù):依靠。
恃(shì):依赖。
衔恤(xián xù):含忧。
靡至(mǐ zhì):不知所归。
鞠(jū):养育。
畜(xù):养育。
腹(fù):怀抱。
昊天(hào tiān):苍天。
罔极(wǎng jí):无边无际。
烈烈(liè liè):山高险峻的样子。
发发(bō bō):风吹迅疾的样子。
穀(gǔ):善,指生活美好。
律律(lǜ lǜ):山势高耸的样子。
弗弗(fú fú):风疾的样子。
卒(zú):终养父母。

创作背景

暮色苍茫处,西周宗法制的大厦正悄然倾颓。当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逐渐褪去威严,《蓼莪》的哀音便从《诗经·小雅》的竹简中浮出,如蓼草苦涩的汁液,浸透了华夏民族永恒的情感肌理。

周室东迁前后,礼崩乐坏的铁幕下,那些失去世袭采邑的士大夫们,在颠沛流离中突然洞见了生命最原始的真相。青铜鼎彝上铸刻的荣光黯然失色,唯有"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的呼唤,在蒿草蔓生的宗庙废墟间回荡。考古发现的西周中期"颂簋"铭文记载着隆重的祭祖仪式,而《蓼莪》却以血泪拆解了这庄严表象——当贵族沦为"鲜民",那些精心编排的礼乐,怎及得上母亲"出入腹我"的体温?

齐鲁大地的风掠过丛生的莪蒿,将孝道伦理的种子吹散在庶民的田野。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记载"父母疾,冠不暇带",可见这首诗如何穿越三百年时光,将宗庙祭文转化为百姓的日常伦理。莪蒿与蒿蔚的错认,恰似历史给孝道蒙上的迷雾:在战乱频仍的春秋时代,多少子女还未来得及认清父母的恩情,便已成"无父何怙"的飘萍。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的比喻里,藏着周人独特的器皿崇拜。考古学家在岐山周原发现的陶罍,其腹部隆起的曲线,恰似母亲孕育的形体。当诗人凝视空荡的祭器,看到的不仅是家族祭祀的中断,更是生命源流的枯竭。这种将伦理情感物化的表达,比汉代《孝经》的直白说教更令人颤栗。

飘风发发的南山下,被放逐的诗人完成了最残酷的觉醒:当"民莫不穀"的盛世谎言被揭穿,唯有父母之爱才是对抗乱世的最后堡垒。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上,那些扶桑树下的亡灵队列,或许正吟唱着"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永恒遗憾。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战国楚简上的泪痕,在竹简的裂纹中蜿蜒成中华文明最柔软的神经。

赏析

《蓼莪》以草木起兴,却将笔锋陡然转向人伦至痛。那本应亭亭如伞的莪蒿,竟化作杂乱野蒿的错觉,恰似诗人骤然失去双亲后天地失序的惶惑。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点破此中深意:"莪蒿香美可食,喻子宜为父母所养",而蒿蔚贱草之喻,正是"子不得终养"的锥心之愧。

"瓶罄罍耻"的比喻尤为警策,正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言:"瓶小罍大,皆盛水器。瓶既罄矣,则罍引以为耻,犹子不能养其亲而贻亲羞"。诗人以器物相倚的物理关系,道出人子生存意义的崩塌——当生命源头干涸,存在本身便成耻辱。陈子展《诗经直解》更指出此处"鲜民"即"孤子",这种"不如早死"的极端表达,实为"孝子至情至性之语"。

第四章节的九个动词如珠玉连环:"生鞠抚畜,长育顾复,出入腹我",王闿运《诗经补笺》谓之"一字一泪,皆从肫诚中流出"。而"昊天罔极"的呼告,非怨天也,正如程俊英《诗经译注》所析:"以天之无穷,比父母恩之无边",这种将宇宙尺度引入人伦情感的写法,使悲痛具有了震撼时空的力量。

终章以南山飘风的永恒意象作结,钱钟书《管锥编》独具慧眼:"烈烈发发,非仅状风物,实写孝子心中惊涛"。当"民莫不穀"的世俗圆满与"我独不卒"的永恒残缺形成对撞,正如朱熹《诗集传》所言:"独遭祸害,不得终养"的宿命感,最终将个人哀伤升华为人类共通的生存困境。这种将个体悲痛对象化为自然永恒的笔法,开后世"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抒情范式。

点评

《蓼莪》如寒泉幽咽,字字凝血。方玉润《诗经原始》评其"哀音惨怛,读之令人涕零",诚哉斯言!此诗以"蓼蓼者莪"起兴,朱熹《诗集传》点破其中三昧:"莪蒿美材,喻子当为父母之荣,今乃非莪而蒿,自伤不能终养也。"那摇曳的莪蒿,原是孝子生命的隐喻。

"哀哀父母"四句,王夫之《姜斋诗话》谓之"痛极之音,不假雕琢"。钱钟书《管锥编》更以"瓶罄罍耻"为点睛之笔:"取譬邻类,以空瓶喻失怙,罍耻状孤子之悲,物我交感,痛彻骨髓。"当"出入腹我"六组动词排宕而出,陈继揆《读风臆补》击节叹赏:"连用九'我'字如闻呜咽,恍见父母抱子哺糜之状,此太史公所谓'疾痛惨怛则呼父母'者也。"

末章"南山烈烈",吴闿生《诗义会通》谓之"以景结情,倍增其恸"。那终南山的风雪,飘荡着永恒的愧疚——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蓼莪》所以独绝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