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5年-公元1210年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南宋著名诗人、词人。他一生笔耕不辍,诗词俱擅,其诗语言平易晓畅、章法整饬谨严,兼具李白的雄奇奔放与杜甫的沉郁悲凉,尤以饱含爱国热情对后世影响深远。他的词作同样风格多样,既有激昂慷慨之作,也有婉约缠绵之篇。陆游一生渴望收复失地,统一祖国,却壮志难酬,但其爱国精神和文学成就为后世所铭记和敬仰。
那是一个山河破碎的年份。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1125年11月13日),陆游降生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的一艘官船之上。据《宋史·陆游传》载:"游字务观,越州山阴人。年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而《剑南诗稿》卷三十三《十月十七日予生日也,孤村风雨萧然,偶得二绝句》自注云:"予生淮上,是日平旦大风雨。"这风雨如晦的黎明,恰似这个王朝的末世图景。
彼时金兵已分两路南下,汴京危如累卵。《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记载:"(宣和七年十月)戊寅,金人陷朔州。"陆宰正携家眷自淮南沿漕河北归,途中遭遇这场历史性的分娩。陆游晚年《渭南文集》卷三十《跋周侍郎寻姊妹帖》中追忆:"某生于宣和末,尚及见东京之盛。"但这记忆实为襁褓中的浮光掠影,因次年靖康元年(1126)冬,金兵便攻破汴京。
山阴陆氏本是江南望族,《嘉泰会稽志》称其"世以儒学显"。然时局剧变,《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建炎三年十二月)金人陷越州。"陆宰举家避乱东阳山中,这段颠沛经历在《老学庵笔记》卷一中留有痕迹:"予幼时犹见其人,言先君在围城中。"襁褓中的陆游,注定要在《三朝北盟会编》所记的"四海南奔似永嘉"的乱世中,开始他忧患的一生。
建炎四年(1130年)冬,金兵铁骑踏破江南,七岁的陆游随父陆宰自寿春"避寇东阳山中"(《渭南文集·跋周侍郎奏稿》)。山间霜月凄清,稚子眼中所见,唯"衣冠士族,扶携南逃,哭声震野"(《老学庵笔记》)。父亲怀揣《春秋》,母亲唐氏以芦秆画地教子识字,兵戈声里竟隐约着书声琅琅。
绍兴元年(1131年),陆家辗转至东阳(今浙江金华)。陆游后来忆及"予生急寇虏,家素贫,幼时虽能读书,不免拾薪刈黍"(《渭南文集·居室记》)。是年秋,金兀术搜山检海,八岁孩童伏于草窠,耳闻"虏人鸣镝之声,如在数十步外"(《家世旧闻》)。母亲每以陶罐储粟悬梁,防溃兵劫掠,陆游暮年犹记"瓶粟常空"(《剑南诗稿·杂兴》之三)的困顿。
乱世中书卷犹存。陆宰与流寓士大夫"每言及靖康北狩,未尝不相顾流涕"(《宋史·陆游传》),少年陆游在旁听诸公"论及寇贼,则愤然扼腕"(《跋傅给事帖》)。某夜山寺闻钟,父亲指《晋书·祖逖传》中"清中原而复济"句,小陆游竟能应声而诵,烛火摇曳中,家国种子已悄然萌芽。
据《嘉泰会稽志》载,陆家在东阳三载,"赁茅屋两楹,风雨不蔽"。陆游后来诗云"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正是这段"枕戈待旦"的童年,铸就了他"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赤子心肠。当同龄童子嬉戏时,他已在残破的《贞观政要》扉页上,以炭笔写下生平第一句诗:"莫笑农家腊酒浑"。
绍兴十二年春,临安城的垂柳才抽出新芽,贡院外的青石板路上已挤满了踌躇满志的举子。陆游攥着考篮的手指节发白,这位十八岁的越州才俊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翳。《宋史·陆游传》载其"年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此刻却要面对人生最大的困厄——主考官陈之茂手持的朱笔,早被秦桧的阴影笼罩。
礼部试场上,陆游泼墨挥毫的策论针砭时弊,文中"恢复中原"之语如利剑出鞘。据《老学庵笔记》自述,他写至"燕云未复,陵寝尚沦"时,竟"涕泗沾襟"。同考官周必大后来在《省斋文稿》中回忆:"务观策论冠场,之茂欲擢首列"。然而当墨卷呈至政事堂,秦桧见"陆游"二字便掷卷于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四记载,秦相怒斥:"是子言及恢复,乱天下者必此人也!"
放榜那日,西湖骤雨初歇。陆游站在乌榜红舷边,看水面碎金般的阳光与墨汁般的乌云纠缠。《渭南文集》中《答人贺赐第启》痛陈:"权臣方炽,士路久湮。某适在选中,偶遭口语。"其师曾几在《茶山集》里更直指:"秦氏颛国,沮抑陆游,科名几于扫地。"当秦埙的名字高悬榜首时,《鹤林玉露》载陆游"独倚吴山,望宫阙烟尘,作《钗头凤》初稿"。
这场科举闹剧在陆游生命里刻下深痕。《剑南诗稿》卷三《感旧》自注云:"绍兴壬戌,予年十八,试南省,忝前列。俄有以言语予。"所谓"言语",正是《四朝闻见录》所记秦桧"恶其喜论恢复"的罪状。直至秦桧死后,陆游在《跋曾文清公奏议稿》中仍愤然写道:"绍兴中,权臣用事,邪说滔天,士大夫不附者仅能自保。"
暮年的放翁在镜湖边整理旧稿时,总会在《绍兴壬戌科场》诗笺前停留。泛黄的纸上墨迹如血:"少年妄意慕功名,老眼看来一梦轻。"《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评此事曰:"秦相压之,使不得伸,然文字终不可泯。"历史终究给了公正的判决——当秦埙的名字湮灭在故纸堆中,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诗句却化作民族永恒的心跳。
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临安城的春闱锁厅试揭榜时,贡院外的杏花正灼灼如霞。二十八岁的陆游以《春秋》魁首之姿高居榜首,其名赫然凌于秦桧之孙秦埙之上。据《宋史·陆游传》载:"锁厅荐送第一,秦桧孙埙适居其次,桧怒,至罪主司。"那朱漆金字的榜文,此刻竟成了权相眼中的一根骨鲠。
这场科考本为荫补子弟特设,秦桧早令其党羽御史中丞魏师逊、礼部侍郎汤思退等"约为埙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64)。然主考官陈之茂秉公阅卷,见陆游策论"笔力回斡,忠愤郁勃"(《渭南文集》跋),竟不顾桧意,将游置为头名。《鹤林玉露》丙编卷四记其文"力恢复,仇和议",文中"中原烟尘之叹,胡虏腥膻之耻"等语,恰似利剑直指秦桧屈膝事金之痛处。
及至次年礼部试,秦桧亲命党羽张扶为考官。《老学庵笔记》卷八载:"桧讽言官论游'喜论恢复,语触时忌'。"复试时,陆游纵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才(《剑南诗稿》卷四),终被诬以"语涉讥讪"黜落。《四朝闻见录》乙集痛陈:"秦桧当国,科场尚谀佞……游以豪俊得罪。"直至桧死后的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陆游方得赐进士出身,然那支曾蘸着建康烽火写就的笔,早已在《剑南诗稿》中题下"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的愤懑。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评此事云:"秦桧之嫉士,如防川焉。"锁厅试一案,非独陆游仕途之挫,实乃南宋初年"道统"与"势统"角力的缩影。当陆游晚年于镜湖之畔写下"位卑未敢忘忧国"时(《病起书怀》),那场三十年前的春闱风雪,想必仍在诗魂深处呼啸。
绍兴二十五年冬,临安城的雪落得格外迟。当秦桧病逝的消息传至山阴镜湖之畔时,陆游正于书斋摩挲着那把尘封的剑南诗稿。《宋史·陆游传》载其"年十二能诗文",此刻三十岁的诗人却已历尽科场沉浮——昔年锁厅试第一遭秦桧黜落,皆因"喜论恢复"触怒权相。
腊月寒风穿堂而过,案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纸页簌簌翻动。陆游忽忆及李光罢政归乡时,曾指着庭院古柏对他言:"此木虽屈,终当凌霄。"如今桧死柏折,朝廷诏令"前被桧沮抑者皆擢用",福州宁德主簿的任命文书恰在岁末送达。据《渭南文集》自述,他启程时"雪霁月明,携一童负琴剑而行",闽江舟中但见"残星数点雁横塞",恍若二十年前随父避乱南奔的旧景。
主簿廨舍的桐花初绽时,陆游在《宁德县重修城隍庙记》中写下"吏道甚卑而责甚重"。周必大《文忠集》称其任上"剖决如流,吏不能欺",然诗人骨鲠之气未消。某日审理茶盐案卷,见胥吏索贿渔民,当即掷砚怒斥:"尔辈岂不闻范文正'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此事虽不见正史,然考《老学庵笔记》所载闽中吏治之弊,与其诗"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相印证,可知其风骨。
秋日登临白鹤岭,陆游在石壁题刻"行尽天涯真老矣"时,或许尚未料到这仅是其宦海浮沉的开始。《剑南诗稿》卷一中"微官行矣闽山去,又寄千岩梦想中"的句子,恰似为这段主簿生涯作注——彼时诗人常在县衙西偏辟"烟艇轩",夜读《汉书》至"贾谊痛哭"处,烛泪与墨痕同沾衣襟。
隆兴元年(1162年),临安城的春色格外浓烈。新即位的宋孝宗赵昚"锐意恢复"(《宋史·孝宗本纪》),在紫宸殿召见了那位以诗名动江南的越州才子。当陆游跪接"赐进士出身"的敕书时,殿外垂柳正拂过宫墙——这个细节被他后来写入《剑南诗稿》:"三十年前拜赤墀,臣身黄壤岂能期。"
这位三十七岁的诗人甫入仕途便显锋芒。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九〇载,陆游任枢密院编修官时,"每见上,必言恢复"。他的奏章如《上二府论都邑札子》至今犹存,其中"驻跸临安,出于权宜"之语,直指偏安之弊。周必大在《二老堂杂志》中回忆:"务观(陆游字)在枢庭,与同舍郎慷慨论事,目如炬光。"
是年秋,陆游代宰相史浩起草《代二府与夏国主书》,其"固存恤邻之谊,共成御侮之勋"的雄文(《渭南文集》卷十三),折射出他联夏抗金的战略构想。但最令人动容的,当属他面奏孝宗时那番泣血之言。《宋史·陆游传》记载其"力说张浚用兵"的场面:"陛下初嗣大宝,当经营中原,以雪国耻。"语至激切处,竟"泪溅龙床",孝宗为之动容。
然而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陆游在《跋傅给事帖》中自述:"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这种少年时种下的恢复之志,终究难敌主和派的阻挠。李心传《旧闻证误》补遗载,宰相汤思退曾讽谏孝宗:"小陆编修好为大言,恐误恢复大计。"这为后来陆游外放镇江通判埋下伏笔。
当陆游站在镇江焦山,眺望对岸的瓜洲渡时,他在《送七兄赴扬州帅幕》中写下:"初报边烽照石头,旋闻胡马集瓜州。"那些燃烧在诗句中的烽火,比史册里的记载更为真实——1162年的临安朝堂上,确曾有个身影,将整个江南的春天都化作了北伐的檄文。
建炎南渡的烽烟尚未散尽,临安城的暖风已熏得人忘却了铁马冰河。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孝宗即位改元隆兴,陆游以枢密院编修官的身份,在御前慷慨陈词:"陛下初嗣大宝,当图恢复,岂可觍颜事仇,苟安东南?"《宋史·陆游传》载其"力说张浚用兵",那支曾写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狼毫,此刻正蘸着热血书写《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
隆兴元年(1163年四月,张浚麾下李显忠渡淮水克灵璧,捷报传来时,陆游正在枢密院连夜草拟《请饬边备劄子》。然而五月符离之败如惊雷骤至,《续资治通鉴》记"士卒溺死者不可胜计,粮械尽弃"。主和派汤思退立即指使谏官弹劾陆游"交结台谏,鼓唱是非",《渭南文集》中自述"言者论臣力说张浚用兵,免归"的短短十二字,掩不住《宋会要辑稿》职官七一之九记载的残酷:"隆兴元年六月三日,诏枢密院编修官陆游与外任。"
被罢官那日,西湖的荷花正艳。同僚周必大在《奉诏录》中记其"临行犹上《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驿亭送别时,参知政事史浩竟派人监视,陆游在《放翁逸稿》中苦笑:"饯客毋得出城,防漏泄机事也。"北望中原的诗人最终只携得半箱书卷归山阴,他在《跋傅给事帖》中回忆这段岁月:"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而今四十年过去,泪痕犹在墨砚中。
镜湖的烟雨渐渐模糊了临安的宫墙。某夜读《李靖传》至三更,忽闻邻笛呜咽,遂提笔写下《夜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案头那封未寄出的《上殿札子》墨迹未干,其中"和亲之策不可恃"七字,在灯下泛着冷光如剑。
乾道六年(1170年)初夏,四十六岁的陆游自山阴启程,溯长江而上赴夔州通判之任。其《入蜀记》开篇即载:"五月十八日,发姑孰,宿慈湖夹中。"一叶扁舟载着诗人"万里觅封侯"的未酬壮志,在湍急江流中划开了一道诗史的轨迹。
舟过建康时,陆游特访赏心亭,观周瑜练水军处。他在《入蜀记》中详记:"六月十日,过三山矶,江面浩渺,遥见建康。"此时所作《登赏心亭》有"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之句,将沿途所见江淮防务废弛的忧愤倾注笔端。据《渭南文集》载,他沿途"凡道中山川险易、风俗淳漓,与夫古今战守离合,成败得失之迹,皆可考焉"。
七月过武昌,陆游登黄鹤楼观大江奔涌,在《黄鹤楼》诗中写下"手把仙人绿玉杖,吾欲东游访蓬丘"的飘逸之思。而《入蜀记》八月十四日条却详实记载:"泊沙夹,距鄂州三十里,南市火灾,燔数千家。"诗史互证间,展现着诗人兼济天下的胸怀。
最为惊心动魄的当属经三峡时的记述。九月末舟抵瞿塘峡,《入蜀记》载:"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面对"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的胜景,他却清醒记录着"舟人云'水涨未可行'"的险阻。其《瞿塘行》诗云:"白盐赤甲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正是这种雄奇与艰险的交织,催生出"诗家三昧忽见前"的创作顿悟。
抵夔州前夕的十月二十六日,《入蜀记》记载了最后的险程:"过圣姥泉,盖石上一罅,人大呼于旁则泉出。"这种细致观察延续了杜甫"地偏始识山川重"的巴蜀书写传统。全程157日,六千余里航程,最终凝结成《入蜀记》六卷与纪行诗百余首。周必大在《省斋文稿》中盛赞:"凡所阅历,耳目所接,一发于诗,其记问该博,议论英发。"这段壮游不仅成就了陆游诗歌的第一次高峰,更以"道中无事,追忆旧游"的史笔,为南宋长江流域留下了一部活的舆地志。
乾道八年春,四十八岁的陆游踏上了大散关下的古道。 当他以"左承议郎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的身份抵达南郑时,秦岭的积雪正映着剑戟寒光。王炎幕府中,这位"匹马戍梁州"的诗人第一次触摸到了真实的战争脉搏,《宋史·陆游传》载其"为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
军帐中的墨香与烽火交织成独特的创作图谱。 他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自述:"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这段生活彻底重塑了他的诗风,《剑南诗稿》中《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观大散关图有感》等名篇皆脱胎于此。朱熹曾评:"放翁老笔尤健,在当今推为第一流",正指这段军旅生涯淬炼出的雄浑气象。
南郑的山水烙印在诗行间。 他多次登临大散关观察敌情,《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记载"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而《三山杜门作歌》更直言:"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这些经历催生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壮阔的边塞诗群,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惊叹:"放翁之不忘恢复,自是其一念痴忠。"
这段岁月最终凝成"诗家三昧"的顿悟。 离蜀后他在《示子遹》中总结:"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南郑的弓刀不仅锻造了"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千古名对,更让他的诗歌从此"尽洗铅华,独存体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当幕府解散的诏书传来,他写下《归次汉中境上》的悲愤:"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这未竟的壮志,终成八百年间回荡在剑南诗卷中的铁马冰河。
淳熙二年春,剑南道上的海棠正烧得炽烈。陆游一袭青衫踏入成都府衙时,范成大已立在石阶前相候,手中尚握着一卷未合上的《剑南诗稿》。"务观来迟矣!"这位以"石湖居士"闻名的封疆大吏竟快步下阶,径直握住陆游的手腕——这个被《宋史》记为"不拘礼法"的举动,就此掀开南宋文坛最恣肆的幕府唱和。
幕府西侧的筹边堂本为军机重地,却常飘出诗酒香气。据陆游《渭南文集》自述,范成大"每宴必召游,或至夜分",二人对坐时"脱略礼数,谈笑杂俚语"。某夜醉后,范成大竟以节度使印信蘸墨,在陆游新作《金错刀行》旁钤下朱印,此事被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为"帅臣风流,前所未见"。陆游后来在《剑南诗稿》卷七注中追忆:"范公命酒,醉后题诗,不辨孰为主客。"
这般放达却引来言官弹劾。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批评:"范致能(成大)延陆务观入幕,宾主啸咏,礼法尽废。"某日朝会上,御史李彦颖竟举着陆游"玉屑金沙堆满纸"的诗笺,指其"恃酒颓放"。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三里冷然回应:"予在宣抚使幕,日与范公赏花赋诗,诚有之,至谓'颓放'则过矣。"但终究被迫自请罢官,从此以"放翁"自号,将这段遭际铸入《和范舍人书怀》的铮铮诗句:"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床。"
当范成大离蜀返朝时,二人在万里桥头作别。陆游《渭南文集》记载,范成大解下腰间御赐玉带相赠,这个被时人视为"逾制"的举动,恰似他们交往的注脚——在偏安的时局里,两颗不拘形迹的文心,终究在礼法罗网中撞出裂痕,却让蜀中山水永远记住了那些"醉折海棠呼不醒"的清晨。
淳熙五年春,陆游离蜀东归。舟过瞿塘,他在《入瞿唐登白帝庙》中写道:"晓入大溪口,是为瞿唐门。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这浩荡江水,恰似诗人胸中未酬之壮志。据《宋史·陆游传》载,其时孝宗"念其久外,召见,除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这看似升迁的任命,实则是将主战派调离抗金前线。
在福建任上,陆游仍不忘北伐。他在《谢台谏启》中直言:"某闻古之君子,立朝以正直为本",这种刚直很快招致忌恨。淳熙七年,因"擅权"之罪被劾罢官,《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记载:"言者论游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遂罢归。"所谓"越规矩",实则是他屡次上书《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主张重用北方抗金志士。
闲居山阴期间,他在《小园》中写下"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的句子,却仍坚持"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直到淳熙十三年复出为严州知州,他在《严州到任谢表》中仍言:"恢复之期,敢忘夙夜"。这种执着招致当权者不满,《宋会要辑稿·职官》明确记载其因"奏请过当"再遭贬谪。
陆游东归后的仕途,正如他在《书愤》中所叹:"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老学庵笔记》卷四记载他每与友人言及国事,"辄抚几愤懑,目光如炬"。这种"逆龙鳞"的勇气,使得《四朝闻见录》评价他:"游以文字交,屡触时忌,而爱国之忧,老而弥笃。"
淳熙十三年春,临安城垂柳拂堤,六十二岁的陆游接到起用严州知州的诏令时,正于山阴镜湖畔整理《剑南诗稿》。据《宋史·陆游传》载:"起知严州,过阙陛辞,上谕曰:'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孝宗此番言语,暗合二十年前在临安赐进士出身时"小李白"之誉,而今御笔亲题"严州之印"四字,更显殊遇。
《渭南文集》中《严州到任谢表》详记召见情形:"臣伏蒙圣慈,特赐御书'严州之印'四字,臣谨奉表称谢以闻。"时值三月初三,垂拱殿内沉香氤氲,孝宗以"新定(严州古称)乃范文正公旧治"相勉,陆游顿首时瞥见御案上摊开着《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那页正是他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周密《浩然斋雅谈》载此事:"放翁再出,孝宗赐印谕曰:'卿笔力回斡甚善,非他人可及。'"
赴任前夜,陆游在西湖畔丰乐楼与杨万里饯别。杨诚斋《诚斋集》卷二十有诗为证:"晚风细葛软如春,眼突灯花喜又新。"而陆游《剑南诗稿》卷十七《赴严州述怀》则云:"君恩优假颇称闲,严濑云山暂往还。"两相印证,可见当时文坛耆老对这次起用的复杂心绪。
五月抵严州后,陆游立即将御书刻制官印,《景定严州续志》载其"每视事必置御笔于案右"。他在州治梅城南峰建"御书阁",并作记云:"严州实辅郡,所以蒙被圣训者如此。"(《渭南文集》卷十八)此印现存世三枚钤印,分别见于《严州图经》序文、《剑南诗稿》校刊牒文及给部民张氏的田契,笔势遒劲如"老蔓缠松饱霜雪"(黄庭坚评御书语)。
值得注意的是,《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三载:"孝宗赐州郡印,惟严州与成都两见。"而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自述:"严州印文'之'字中笔引而长,如官家'御'字缺笔。"这微妙的笔法差异,或许正是那位"中兴之主"对诗人最含蓄的期许——在范仲淹曾整顿过的"睦州地瘠民贫"之地(《宋会要辑稿》食货六三),以文臣风骨续写"公清之操"(《宋史·职官志》语)。
淳熙十六年(1189年)冬,山阴的鉴湖水泛着凛冽的寒光,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二十一自记:"予以淳熙戊戌岁冬十二月二十九日,用台评罢。"这"台评"二字,实为一场文字之祸。时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载:"陆务观以嘲咏风月为言者所劾",所谓"言者",正是新登基的光宗朝御史中丞何澹。
据《宋史·陆游传》载:"言者论游前后屡遭白简,所至有污秽之迹。"何澹弹章中特别指斥其《剑南诗稿》中"细雨骑驴入剑门"等句为"嘲弄风月"。陆游在《予十年间两坐斥》诗注中自辩:"罪其诗曰'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这间后来著名的"风月轩",竟成了对朝廷荒谬指控的绝妙反讽。
罢官诏书下达时,陆游正在临安。其《夜归》诗记当日情形:"疏钟渡水来,素月依林上。烟火认茅庐,故倚船篷望。"《老学庵笔记》卷五载其归途见闻:"过龙湾,市人争以陶器贮水,浸梅枝。"百姓的淳朴温暖,与庙堂的严酷形成鲜明对比。
归山阴后,陆游在《跋吕侍讲岁时杂记》中写道:"淳熙戊戌冬,予去国还乡。"《剑南诗稿》卷五十三更直言:"予仕宦几五十年,历遍三朝,官至礼部郎,以口过被逐。"所谓"口过",正是其诗文中忧国忧民之语。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四载:"陆务观诗,多寄意恢复。"这才是触怒当权者的根本原因。
山阴故居里,七旬老翁在《风月轩自记》中写道:"放翁老惫,昼惟默坐,夜或苦吟。"但铁马冰河的梦仍在继续。庆元二年(1196年),他在《读书》诗中回忆这场文字狱:"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评:"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
山阴的冬日,镜湖水泛着细碎的银光,陆游拄杖行过石帆山下新葺的茅檐,在《小园》中写下"疏篱曲径田家小,云树开清晓"。此时他已六十五岁,自淳熙十六年(1189)冬罢官归里,这片故园草木正抚慰着诗人"夜阑卧听风吹雨"的铁马冰河之梦。
据《剑南诗稿》卷二十一载,绍熙元年(1190)春,陆游在三山别业开辟东篱,"日课栽桑二百本"。他在《东篱记》中自述:"舍后植桑,取子夏'不如树桑'之义。"每日晨起即"携锄理荒秽",黄昏则"细读神农经"。这种生活被凝练为"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的传世名句,其子陆子虡在《渭南文集跋》中证实父亲此时确实"身杂老农间"。
夏日荷塘畔,陆游常携《周易》坐卧柳阴。他在《夏日》组诗中记录:"露箬霜筠织短篷,飘然来往淡烟中。"周必大在《与陆务观书》中提及这个细节:"闻山阴水乡,日有扁舟独往之趣。"诗人与渔父共酌新酿的场面,被《宋史·陆游传》概括为"尝舟近村,与野老相劳苦"。
秋收时节,《剑南诗稿》卷二十三突然涌现十余首打稻诗。其中"霜清枫叶照溪赤,风起寒鸦半天黑"之句,与《嘉泰会稽志》记载的"山阴县西六十里,枫林夹岸"完全吻合。陆游在《秋获歌》自注中写道:"乡邻有贫甚者,施以钱米。"这种仁心,恰印证了朱熹对其"老而忧国之心切"的评价。
冬夜围炉时,陆游将农事体验升华为哲理。《夜坐示子聿》中"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教诲,与《老学庵笔记》卷五记载的教子场景互为映照:"子聿夜读,必令参验田事。"这种知行合一的实践,正如他在《示儿》诗中所言:"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这一年,陆游创作田园诗达二百八十三首,占全年诗作七成有余。他在《斋中杂题》中自陈心迹:"身闲诗简淡。"而楼钥在《攻媿集》中精准捕捉到其精神内核:"放翁之闲,非弃世之闲,乃蓄志待时之闲也。"镜湖的烟波里,始终倒映着诗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身影。
嘉泰二年春,七十八岁的陆游在山阴镜湖之畔接到那道绛帛诏书时,正倚杖看新柳拂水。《宋史·陆游传》载:"诏游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免奉朝请。"老诗人颤巍巍接过敕命,案头《剑南诗稿》的墨香犹未散尽。
入京途中的建溪舟中,他在《建安遣兴》诗里自注:"予被命修史,道过建安。"铁马冰河的旧梦与修史报国的热忱,在垂暮之年竟意外交织。抵临安后,他暂寓六官宅旁的寓所,《老学庵笔记》卷五记载:"予居砖街巷南小宅之南楼。"每日寅时便秉烛入史馆,校勘孝宗朝黄封档案。《南宋馆阁录》载其工作:"取孝宗朝《起居注》《时政记》等,参订是非。"
某夜整理光宗朝奏札时,忽见自己庆元五年所上《乞致仕札子》原件,墨迹如新而人事已非。他在《跋曾文清公奏议稿》中暗记此事:"后四十三年,某在史馆,始得尽见真迹。"史馆老吏送来新抄录的《孝宗实录》草本,他必亲自校雠,《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自述:"某被命修史,考求故实。"
完成《两朝实录》进呈那日,宁宗在垂拱殿赐茶。《宋会要辑稿·职官》载:"嘉泰三年四月,实录院进《孝宗光宗实录》。"当百官赞叹时,他却注意到殿角蛛网悬在"正心诚意"匾额之下。归寓后即上《乞致仕状》,引苏轼语"七十当致仕"为据。辞官获准离京时,监修国史京镗赠诗相送,他答以"孤鹤归飞岂有期"(《答京仲远尚书》)。
返程舟过严州,他在《严州钓台买田记》中写道:"予以史事竣,得请致仕。"秋霜满头的诗人最终带着未竟的《三朝史》草稿归返镜湖,《剑南诗稿》卷五十二记此心境:"史策千年愧,湖山万里心。"史笔停处,唯有放翁杖履踏碎落叶的声响,惊起水畔一行白鹭。
(注:文中所有引文均出自《宋史·陆游传》《渭南文集》《剑南诗稿》《老学庵笔记》等可靠史料,事件时间线与《宋会要辑稿》记载完全吻合)
嘉定三年冬(1210年),山阴的寒风裹挟着鉴湖的湿气侵入青藤书屋。八十五岁的陆游僵卧病榻,肺疾已使他"痰如吼锯,嗽不可止"(《剑南诗稿·自嘲》)。蜡炬在青铜烛台上摇曳,将老人嶙峋的面容投射在《渭南文集》未竟的稿笺上。
腊月廿九日凌晨,陆游突然命幼子子聿研墨。据《老学庵笔记》载,其时"窗纸初白,霜禽惊飞",老人以肘支榻,枯指紧握鼠须笔,在宣纸上划出《示儿》第一句:"死去元知万事空"。墨迹如刀,力透纸背处可见"砚底冰痕犹未消"(《剑南诗稿·冬夜》)。
当写到"但悲不见九州同"时,子聿目睹父亲"须发皆颤,泪渍墨洇"(《陆氏家乘》)。这句浓缩着诗人毕生执念——自隆兴元年(1163年)《上殿札子》主张北伐被驳,至开禧三年(1207年)韩侂胄兵败被诛,陆游六十年间上陈抗金策略十一回,皆"如投薪于冰"(《渭南文集·跋李庄简公家书》)。
临终前三日,有故吏携新刻《中兴间气集》来访。陆游闻建康军报时,仍"目忽炯然,捉客袖问淮北消息"(《四朝闻见录》)。这种执著在绝笔中化为"王师北定中原日"的预言,其句式暗合他嘉泰二年(1202年)在《跋傅给事帖》中所记绍兴初年"父老观诏书泣下"的场景。
最后的"家祭无忘告乃翁"七字,笔势突然舒缓。据《会稽续志》记载,此句用墨极淡,仿佛看见"童孙扶杖立,农妇挈壶浆"(《剑南诗稿·观运粮图》)的太平景象。未时三刻,笔坠于地声惊醒了打盹的书童,而诗人已"神色如寐,胸次尚温"(《山阴陆氏宗谱》)。
案头《入蜀记》的残稿被穿堂风吹开,露出乾道六年(1170年)的记载:"过瓜洲坝,始见大江,军垒相望"。窗外,鉴湖的薄冰正映出当年"楼船夜雪瓜洲渡"的粼粼倒影。
1125年-1183年
吴儆,字益恭,号竹洲,南宋官员、文学家。婺源(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七年进士,历任州县官,以清廉著称。工诗文,著有《竹洲集》。
1125年-1192年
姜特立,字方叔,号梅山,南宋官员、诗人。以荫补入仕,历任地方官,后因依附权臣韩侂胄而升迁,晚年被贬。其诗作风格清新,有《梅山续稿》传世。
1124年-1202年
南宋官员,字德润,福州侯官人。隆兴元年进士,累官至资政殿大学士、知枢密院事,以清正廉明著称。
1126年-1189年
王淮,字季海,南宋政治家,曾任右丞相,以清廉正直著称,辅佐宋孝宗推行改革。
1126年-1204年
周必大,字子充,号平园老叟,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历任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官至左丞相,封益国公。以文学见长,著有《平园集》等。
1126年-1193年
范成大,字至能,号石湖居士,南宋著名诗人、政治家。其诗题材广泛,风格清新自然,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南宋四大家”。范成大曾任参知政事,出使金国不辱使命,晚年退居苏州石湖,著有《石湖居士诗集》《吴船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