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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

2025年07月05日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寘 通:置)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佚名

译文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采呀采那卷耳菜,半天不满一小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只因想念心上人,筐儿丢在大路旁。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登上高高土石山,我的马儿腿发软。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且把酒杯来斟满,好让心儿宽一宽。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登上高高山脊梁,我的马儿毛变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且把酒杯来斟满,好让心儿少忧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登上乱石嶙峋岗,马儿累倒在一旁,仆人精疲力又竭,无奈忧愁满心伤。

词语注释

卷耳:一种野菜,今名苍耳,嫩苗可食。
顷筐:斜口的竹筐,形似簸箕。
寘(zhì):放置。
崔嵬(cuī wéi):高峻不平的山。
虺隤(huī tuí):疲极而病。
金罍(léi):青铜酒器。
玄黄:马病毛色焦枯。
兕觥(sì gōng):犀牛角制酒杯。
砠(jū):多土的石山。
瘏(tú):马疲不能进。
痡(pū):人过度疲劳无法行走。
吁(xū):忧愁叹息。

创作背景

关于《卷耳》的创作背景

《诗经·周南·卷耳》这首古老的歌谣,诞生于三千年前的中原大地。当青铜器的纹饰还在记录着礼乐文明的曙光,采诗官的木铎已收集起田间巷陌的吟唱。

卷耳(今称苍耳)这种丛生于阡陌的野菜,在商周之际的农耕社会里,是寻常百姓的充饥之物。诗中"不盈顷筐"的细节,恰似一幅生动的民俗画卷——采撷者的心不在焉,暗示着比果腹更重要的情感牵挂。考古发现的西周青铜罍与兕觥,正与诗中"金罍""兕觥"相印证,这些礼器在祭祀宴飨中的使用,折射出当时"酒以成礼"的社会风俗。

学者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指出,此诗可能创作于周公平定三监之乱时期。那些"陟彼崔嵬"的攀登,那些"我马虺隤"的疲惫,或隐喻着东征将士的艰辛。而"维以不永怀"的自我宽慰,恰与《尚书·金縢》中周公"居东二年"的记载形成互文,将家国情怀与个人思念熔铸成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

当我们的手指抚过青铜罍上斑驳的雷纹,仿佛仍能听见那个遥远春天的叹息——在采卷耳的妇人低眉时,在征夫饮酒望乡的片刻,在竹简刻下第一个"怀"字的瞬间,中华诗歌最动人的抒情传统已然破土而出。

赏析

《卷耳》以思妇与征夫的双线叙事,构筑了中国古典诗歌中最早的"对面着笔"艺术典范。全诗四章如四幅渐次展开的工笔绢画,将思念的藤蔓从浅筐攀援至远山。

首章"不盈顷筐"的意象被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为"因思入神,忽忘其劳",采卷耳的浅筐永远装不满,恰似思念永远填不满的心房。那搁置在路旁的筐篓,成为情感的第一个物化符号,正如钱钟书所言"情思而物化,物亦情思"(《管锥编》)。

二三章通过递进式山岳意象完成情感升华。从崔嵬到高冈再到砠矣,马匹从"虺隤"到"玄黄"终至"瘏矣",这种层层递进的疲惫感,实则投射着思妇内心的煎熬。王夫之《姜斋诗话》特别指出"金罍兕觥之酌,非实写饮酒,乃以酒器为情感之度量衡",所谓"维以不永怀"不过是欲盖弥彰的自我宽慰。

末章"云何吁矣"的叹息,被现代学者余冠英解为"千回百转的终极释放"(《诗经选》)。三个"矣"字连用,形成情感瀑布般的倾泻,与首章含蓄的"嗟我怀人"形成环形结构。这种"思极而幻"的写法,启发了后世杜甫"今夜鄜州月"的创作手法。

全诗最妙处在于时空的弹性转换。朱熹《诗集传》注意到"妇人托言欲登高望远,实则神思飞越",这种虚实相生的笔法,使短短四章容纳了千里山河与百年相思。当代学者叶嘉莹称之为"中国诗歌意象派的先声",通过物象的层叠排列,完成了情感的地理测绘。

点评

名家评《卷耳》

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点此篇:"通篇皆从对面着笔,思妇之念征夫,曲尽忧怀。不写己之念人,偏写人之念己,此诗人匠心独运处。"其笔法之妙,正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言:"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特别激赏其时空交错之法:"三章连用'陟彼',将行者之艰与居者之思绾合为一。马瘏仆痡之际,犹见金罍兕觥之想,是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者也。"

当代学者叶嘉莹则点出其情感张力:"'不盈顷筐'四字最耐寻味。非力不能采,实心不在焉。筐之不满,正见情之盈溢。"此说深得朱熹《诗集传》"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之旨。

王国维《人间词话》以"造境"论此诗:"'云何吁矣'结得苍茫无极,盖由实入虚,化景物为情思,遂成千古羁旅诗之祖。"那一声长叹,穿过三千年岁月,犹在读者耳畔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