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国风·邶风·绿衣

2025年07月05日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黄里 一作:黄裹)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佚名

译文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色衣啊绿色衣,绿色外衣黄内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心中忧愁何时止,何时才能不再思?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绿色衣啊绿色衣,绿色上衣黄下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心中忧愁何时消,何时才能不再伤?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绿色丝线细又长,是你亲手来织纺。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思念故人德行好,使我无过心坦荡。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葛布粗细细葛布,穿上凄凉如风凉。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思念故人真情在,深得我心永难忘。

词语注释

曷(hé):何,什么时候。
訧(yóu):同‘尤’,过失,罪过。
絺(chī):细葛布。
绤(xì):粗葛布。

创作背景

暮春时节,卫国的宫廷里飘散着葛布的清香。那位失位的君主静立廊下,手中抚摸着早已褪色的绿衣——这曾是他贤德夫人亲手缝制的衣裳。据《毛诗序》记载,此诗当作于卫庄姜失位之际,彼时"妾上僭,夫人失位",绿衣黄里的错位,恰似礼崩乐坏的朝堂。

史书中的碎片为我们拼凑出这样的图景:丝线在晨曦中泛着柔光,庄姜夫人以"絺兮绤兮"的细葛布为夫君裁衣,每一针脚都藏着《礼记》"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的礼制。而今衣裳犹在,治丝的佳人已逝,唯有凄风穿过葛布的经纬,将"我思古人"的叹息织进《诗经》最古老的悼亡篇章。

考古发现的西周服饰制度印证着诗中的哀恸——当时以绿为间色,黄为正色,而"绿衣黄里"的颠倒,恰似《郑笺》所言"喻乱嫡妾之礼"。那些染着草木汁液的丝线,在岁月里渐渐褪成史家笔下的隐喻,让一件寻常衣裳,承载了礼乐文明崩解时最温柔的抵抗。

赏析

《绿衣》以睹物怀人为基调,通篇萦绕着"绿衣"这一核心意象展开。那件由亡妻亲手缝制的绿衣黄裳,成为连接生死的情感纽带。朱熹在《诗集传》中精准点明:"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衣裳里外颜色的错位(绿衣黄里),暗喻礼制颠倒的哀痛,更成为诗人内心紊乱的视觉投射。

诗中"绿衣"意象具有多重象征:

  1. 物质载体:"女所治兮"直指亡妻治丝的过程,程俊英《诗经注析》认为"治丝"暗喻"治思",将具体劳作升华为精神寄托;
  2. 情感介质:随着"絺兮绤兮"(细葛布到粗葛布)的质地变化,衣物成为感知季节更替("凄其以风")的媒介,方玉润《诗经原始》评其"因时感物,睹物怀人";
  3. 永恒象征:衣裳的物理存在与"曷维其亡"的诘问形成张力,王夫之《姜斋诗话》谓之"哀乐之触,永怀不能自已"。

情感表达呈现递进式结构:

  • 由"心之忧矣"的直抒胸臆
  • 到"我思古人"的深情呼唤
  • 终至"实获我心"的灵魂共鸣 陈子展《诗经直解》特别指出末章"凄其以风"的妙处:"不曰'寒风凄凄'而倒装曰'凄其以风',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这种语序倒置产生的陌生化效果,恰似诗人被悲痛扭曲的心理时空。

全诗运用了多重艺术手法:

  1. 循环往复:四章皆以"绿兮"起兴,形成回环咏叹,正如钱钟书《管锥编》所言"一唱三叹,重章以申殷勤";
  2. 感官通联:视觉(绿黄色彩)、触觉(葛布质感)、温度觉(凄风)的多重叠加,构建出立体的思念空间;
  3. 时空折叠:"治丝"的过往与"凄风"的当下在衣物中交汇,印证了宇文所安在《追忆》中的论断:"器物成为打开记忆迷宫的阿里阿德尼线团"。

这首悼亡诗开创了中国文学"睹物思人"的抒情范式,其"绿衣"意象直接启迪了潘岳《悼亡诗》"帏屏无仿佛"、苏轼《江城子》"小轩窗,正梳妆"等后世经典。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绿衣》之怨,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这种穿越三千年的悲痛,至今仍在"凄其以风"的葛布纹理中微微颤动。

点评

《邶风·绿衣》以素绢染哀思,一袭青衫写尽千古悼亡之痛。绿衣黄里的错位搭配,恰似生死阴阳的永恒相隔,针脚里缝着生生撕裂的疼痛。

**朱熹《诗集传》**评此诗:"睹物怀人,如或见之。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微。"衣裳里外之色喻尊卑失序,然更深者,乃物在人亡之悲。那治丝的巧手已冷,唯余葛布在风中凄然作响,每一缕经纬都是记忆的刻痕。

**方玉润《诗经原始》**云:"此诗纯从对面着笔,不言己之悲,而但言衣之乱。"诗人抚触亡妻手制的衣裳,訧(过失)不我及的贤德犹在耳畔,而凄风已穿透粗葛——最深的哀恸,往往藏于对织物温度的喃喃自语中。

陈继揆《读风臆补》点破时空玄机:"'我思古人'二句,与'实获我心'二句,首尾呼应,如环无端。"当指尖划过绿丝细密的纹理,逝者便以最温柔的方式重生在每一个经纬交错的节点。此般悼亡,非泪雨滂沱,而是将无尽思念织入永恒寂静的布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