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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王风·兔爰

2025年07月05日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佚名

译文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野兔悠闲自在,野鸡却陷进罗网。
我生之初,尚无为;
当我初生时,天下尚太平;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到我长大后,遭遇种种苦难。
尚寐无吪!
但愿长睡不醒!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
野兔悠闲自在,野鸡却落入捕网。
我生之初,尚无造;
当我初生时,世事尚安宁;
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到我长大后,遭遇重重忧愁。
尚寐无觉!
但愿长眠不醒!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
野兔悠闲自在,野鸡却困在网中。
我生之初,尚无庸;
当我初生时,生活尚无忧;
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到我长大后,遭遇种种灾祸。
尚寐无聪!
但愿沉睡不闻!

词语注释

爰爰(yuán yuán):悠闲自在的样子。
雉(zhì):野鸡。
离:通“罹”,遭遇。
罗:捕鸟的网。
罹(lí):苦难。
吪(é):说话,这里指醒来。
罦(fú):一种捕鸟的网。
造:指世事纷扰。
罿(tóng):捕鸟的网。
庸:劳苦,这里指忧患。
聪:听觉,这里指听到外界的声音。

创作背景

暮色苍茫中,一只狡兔从《王风·兔爰》的竹简里跃出,它的自在身影与困于罗网的雉鸟,在周平王东迁后的烽烟中定格成永恒隐喻。

当镐京的宫阙倾颓于犬戎铁骑,周王室如折翼之雉,困在诸侯割据的罦罟之中。平王东迁洛邑的马车后,跟着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郑庄公箭射王肩,楚君僭号称王,昔年"无为"的治世,已成耄耋老者口中的传说。诗人以"我生之初"与"我生之后"的强烈对比,将个体生命刻度楔入历史断层,那"百罹""百忧"的叹息,分明是青铜编钟上裂开的纹路。

卫武公在《抑》中疾呼"夙兴夜寐",而此诗主人公却祈求"尚寐无吪",这种悖论式的逃避,恰是周人天命观崩塌的文学显影。当"兔爰爰"的自在成为乱世幸存者的奢望,"无觉""无聪"的沉睡便成了对现实最锐利的控诉。出土的春秋早期青铜器铭文常见"畏忌奔走"之语,与诗中"百凶"的咏叹形成跨媒介的互文。

那些散落在《左传》隐公元年至桓公年间的战争记载,像是为"雉离于罿"所作的注脚。周天子龟缩在洛邑一隅,看着郑国取温之麦、夺成周之禾,正如困雉望着狡兔驰骋于野。清华简《系年》中"周亡王九年"的记载,或许正是诗人所说"尚无庸"到"逢此百凶"的转捩时刻。

这首诞生于两周之际的哀歌,其伟大处在于将制度崩溃转化为"兔雉"的意象对峙,让政治创伤在"尚寐"的复沓吟唱中,获得永恒的审美救赎。

赏析

《兔爰》以"狡兔"与"雉鸟"的鲜明意象开篇,构建了一幅动荡时代的生存图景。狡兔逍遥自在("爰爰"),而雉鸟却陷入罗网("离于罗"),这种对比正如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所言:"兔喻狡黠得脱者,雉喻耿介遭难者",揭示了乱世中善恶倒置的荒诞。

诗中三重章叠唱,通过"无为-百罹""无造-百忧""无庸-百凶"的强烈对比,展现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力感。程俊英《诗经注析》特别指出:"三章递进的'百'字,非实指而作虚数解,极言苦难之深重"。这种今昔对比的痛楚,在"尚寐无吪(不说话)""无觉(不醒来)""无聪(听不见)"的重复咏叹中达到高潮,方玉润《诗经原始》评此"三'无'字,非真愿长眠,乃极痛之辞也"。

细究其情感脉络,可见三层递进:首章"无吪"是沉默的抗争,次章"无觉"转向精神逃避,末章"无聪"则彻底隔绝外界。这种情感发展被陈子展《诗经直解》精辟概括为:"由愤世而厌世,由厌世而弃世"。而"尚寐"的反复咏唱,恰如钱钟书所言"将'不如无生'之慨,化作'长睡不醒'之愿"(《管锥编》),体现了《诗经》时代特有的含蓄悲怆。

全诗最动人处在于其克制的绝望。朱熹《诗集传》点明:"遭时之乱而叹其生之不辰",但诗人并未直斥时政,而是通过自然意象与睡眠意象的叠合,创造出一个虚实相生的隐喻世界。这种"怨而不怒"的表达,正是《国风》"温柔敦厚"诗教的典范,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赞"忧深而言隐,怨广而辞婉"。

点评

名家点评

《王风·兔爰》以"狡兔逍遥,野雉罹网"起兴,构建了一幅乱世中的生存寓言。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曰:"三章叠咏,愈转愈悲,'尚寐'之叹,非颓丧也,乃痛极而求暂忘也。"其言切中诗心——当现实成为不可承受之重,沉睡竟成了最后的避难所。

意象运用
"兔爰爰"与"雉离罗"的对比,被王国维《人间词话》引申为:"自由与束缚之象,实乃周室衰微的隐喻。狡兔喻权贵逍遥,雉鸟比君子遭困,此非写物,实写人也。"每章递进的网具(罗→罦→罿),暗示压迫之网愈织愈密。

时空结构
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特别激赏其时间叙事:"'我生之初'与'我生之后'的强烈对照,非个人记忆,乃集体创伤。'无为→百罹'的转折,将时代剧变压缩成一声长叹,较《黍离》之悲更为椎心。"

语言艺术
朱自清《诗言志辨》指出:"'尚寐无吪(觉/聪)'的递进,从'不言'到'不醒'终至'不闻',用最简练的文字完成精神消亡的三部曲。叠章中'为-罹'、'造-忧'、'庸-凶'的韵脚变化,似乱世中渐弱的脉搏。"

近代学者傅斯年《诗经讲义稿》总结道:"此诗之价值,正在其颓唐中的清醒。表面看是避世之辞,内里却含着对黑暗最锐利的观察——当清醒成为痛苦之源,麻木反而成了保持清醒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