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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之初筵

2025年07月05日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殽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彼醉不臧,不醉反耻。式勿从谓,无俾大怠。匪言勿言,匪由勿语。由醉之言,俾出童羖。三爵不识,矧敢多又。

佚名

译文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
宾客初入席,左右有序列整齐。
笾豆有楚,殽核维旅
食器排列分明,菜肴果品陈列有序。
酒既和旨,饮酒孔偕
美酒醇香可口,举杯共饮甚欢畅。
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钟鼓乐器已备好,敬酒往来乐融融。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
箭靶高高竖起,弓箭齐备待发。
射夫既同,献尔发功
射手齐聚一堂,展示你们的技艺。
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射中靶心,以求美酒相赠。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执籥起舞笙鼓和鸣,乐曲和谐齐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
敬献功业显赫的先祖,以协和众多礼仪。
百礼既至,有壬有林
礼仪周全完备,场面宏大又繁盛。
锡尔纯嘏,子孙其湛
赐予你们洪福,子孙安乐绵长。
其湛曰乐,各奏尔能
欢乐之时,各自展现才能。
宾载手仇,室人入又
宾客配对较技,主人加入其中。
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斟满那大酒杯,以应此时之乐。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
宾客初入席,温文尔雅又恭敬。
其未醉止,威仪反反
尚未醉酒时,仪态庄重自持。
曰既醉止,威仪幡幡
待到醉酒后,举止轻浮放荡。
舍其坐迁,屡舞仙仙
离开座位四处游走,舞步飘飘摇摇。
其未醉止,威仪抑抑
未醉之时,仪态谨慎克制。
曰既醉止,威仪怭怭
一旦喝醉,行为轻薄无状。
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这便是醉酒,全然不顾礼节。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
宾客醉醺醺,又喊又叫闹哄哄。
乱我笾豆,屡舞僛僛
打乱杯盘碗碟,醉舞东倒西歪。
是曰既醉,不知其邮
这便是醉酒,不知自身过失。
侧弁之俄,屡舞傞傞
帽子歪斜倾倒,醉舞踉踉跄跄。
既醉而出,并受其福
喝醉便离席,大家共享安宁。
醉而不出,是谓伐德
醉后赖着不走,便是败坏德行。
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饮酒本是美事,贵在保持风范。
凡此饮酒,或醉或否
所有饮酒之人,有的醉有的醒。
既立之监,或佐之史
设立酒监监督,又有史官记录。
彼醉不臧,不醉反耻
醉酒并非好事,不醉反觉羞耻。
式勿从谓,无俾大怠
莫再劝人饮酒,勿使过度放纵。
匪言勿言,匪由勿语
不当说的不说,无理的不谈。
由醉之言,俾出童羖
醉酒后的胡话,荒唐如同幼羊叫。
三爵不识,矧敢多又
三杯下肚已糊涂,岂敢再多饮?

词语注释

笾豆(biān dòu):古代祭祀或宴会时盛食物的器具,笾为竹制,豆为木制。
殽核(yáo hé):肉类菜肴和果品。
逸逸(yì yì):往来有序的样子。
籥舞(yuè wǔ):执籥而舞,籥是一种古代管乐器。
烝衎(zhēng kàn):进献乐舞以娱乐。
纯嘏(chún gǔ):大福。
僛僛(qī qī):醉舞歪斜的样子。
傞傞(suō suō):醉舞摇晃不定的样子。
童羖(tóng gǔ):无角的小公羊,比喻荒唐之言。

创作背景

《宾之初筵》出自《诗经·小雅》,是一幅生动描绘周代贵族宴饮场景的礼仪画卷。其创作背景可溯至西周中后期,当礼乐制度臻于完善之际,宴饮不仅是享乐,更是"礼"的实践场域。

据《周礼·春官》载,周代设有"大胥"专掌贵族宴饮礼仪,诗中"钟鼓既设""籥舞笙鼓"的乐舞安排,恰与《仪礼·乡饮酒礼》中"工入升歌三终,笙入三终"的记载相印证。青铜器铭文如《伯公父簠》亦有"用献用酌"之语,可见酒器陈设之制。

诗中"射夫既同"的射礼环节,实为宴饮重要仪程。《礼记·射义》云:"射者,仁之道也",这种寓德于射的礼仪,正是周人以"敬德保民"思想维系宗法秩序的缩影。而"锡尔纯嘏"的祝祷辞,则与西周金文中常见的"眉寿无疆"等嘏辞一脉相承。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对醉态百相的讽喻,暗合《尚书·酒诰》"饮惟祀,德将无醉"的训诫。西周中期后,随着贵族阶层享乐之风渐盛,这种以醉态反衬"威仪抑抑"的写法,实为对礼乐精神式微的忧思。正如青铜器纹饰从庄严的兽面纹渐变为宴乐纹,诗中的礼仪狂欢,已然透露出"礼崩乐坏"的先声。

全诗以"三爵不识"作结,恰与《礼记·玉藻》"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形成微妙对照,在钟鼓和鸣的华美乐章里,悄然奏响了周代礼乐文明的变徵之音。

赏析

《宾之初筵》以宴饮为镜,照见周代贵族礼仪与人性本真的微妙角力。诗中"钟鼓既设,举酬逸逸"的典雅开场,与"载号载呶,乱我笾豆"的醉态横生形成戏剧性对照,恰如朱熹《诗集传》所言:"前两章极言祭飨饮食之礼,后三章极言醉后失仪之状"——这种结构本身就成为礼制与欲望的隐喻。

意象的递变暗藏深意
"笾豆有楚"的整齐祭器与"屡舞僛僛"的凌乱舞步构成空间意象的强烈反差。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指出:"'威仪反反'与'威仪怭怭'相对,犹《论语》'踧踖如也'与'侃侃如也'之别",诗人通过"抑抑""幡幡""仙仙"等叠词的音韵流转,让读者仿佛亲见宾客从"温温其恭"到"侧弁之俄"的渐变过程。方玉润《诗经原始》特别激赏"宾之初筵"的复沓手法:"两提'宾之初筵',前著'温温其恭',后即接'载号载呶',如良工绘事,于素绢细皴处忽作泼墨之势"。

礼乐文明的辩证思考
诗中"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的庄重祭祀,实为周人以酒通神的古老传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考证:"'以祈尔爵'乃射礼中胜者罚负者饮酒之仪",这种将竞技、艺术(籥舞笙鼓)与礼仪熔于一炉的描写,印证了《礼记·乐记》"酒食者,所以合欢也"的理想。但诗人更深刻的洞察在于揭示礼制脆弱性——当"锡尔纯嘏"的祝福还萦绕梁间,宾客已堕入"不知其邮"的混沌。陈子展《诗经直解》谓之:"极写醉态,实乃对'德将无醉'古训的绝妙反讽"。

人类困境的永恒寓言
末章"既立之监,或佐之史"的补救措施,暴露出礼法对人性的无奈防范。程俊英《诗经译注》认为此诗"开创了中国酒文化批判的先河",而"由醉之言,俾出童羖"的荒诞比喻(醉汉妄言能取出无角黑羊),恰如闻一多《诗经通义》所解:"以不可能之事喻礼崩乐坏之极"。诗中那个在"三爵不识"与"矧敢多又"间摇摆的饮者,何尝不是所有在欲望与理性间挣扎的现代人缩影?《毛诗序》称此诗"刺时也",但它的伟大正在于超越时代,成为照见人类文明永恒困境的青铜镜鉴。

点评

名家点评

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宾之初筵》道:"此诗极言宴饮之失,由静而动,由恭而肆,由未醉而既醉,次第描写,情景宛然。酒以成礼,过则败德,诗人所以深戒也。"其笔法之细腻,如工笔画卷徐徐展开,将周代贵族宴饮礼仪与醉酒失态之对比刻画入微。

姚际恒《诗经通论》则盛赞其结构之妙:"前两章写未醉时礼仪之盛,后三章摹既醉后情态之丑,如明镜照物,妍媸自见。'威仪反反'与'威仪幡幡'之变,'籥舞笙鼓'与'屡舞傞傞'之异,皆在字句转折处见讽喻深心。"尤其"侧弁之俄"四字,活画出醉客冠冕倾斜之态,堪称春秋笔法的典范。

近人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特别指出:"'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二语,乃全篇点睛之笔。以礼制欲,以仪节情,此先秦酒德观之精髓。诗中'伐德'之诫,实开后世《酒诰》《酒箴》之先声。"其道德劝诫寓于生动描绘,犹醍醐灌顶而毫无说教之气。

当代学者程俊英则从文学表现角度赏析:"诗人运用顶针句式(如'其未醉止'、'曰既醉止')与递进式对比,使清醒时的'温温其恭'与醉后的'载号载呶'形成强烈反差。末章'三爵不识'之戒,犹黄钟大吕,余音震耳。"此诗实为《诗经》宴饮题材中兼具美学价值与伦理深度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