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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2025年07月05日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李煜

译文

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乘船渡过长江,遥望石城,不禁潸然泪下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江南江北,曾是旧时的家乡,三十年的光阴,恍如一场大梦。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昔日繁华的吴苑宫闱,如今冷冷清清;广陵的台殿楼阁,也已荒凉破败。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云雾笼罩着远山,如同千片愁绪;雨水拍打着归舟,恰似万行泪水。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兄弟四人,家族三百余口,不堪闲坐,细细思量这世事变迁。

词语注释

石城:今南京市,古称石头城。
吴苑:指春秋时期吴国的宫苑,位于今苏州一带。
宫闱(wéi):皇宫的内院,泛指宫廷。
广陵:今扬州,古称广陵。
远岫(xiù):远处的山峰。岫,山峰。

创作背景

残阳浸染建康城堞时,南唐后主李煜正以囚徒身份被押解北上。这首泣血之作诞生于公元975年冬,宋军攻破金陵后的渡江途中。史载后主"白衣纱帽待罪于明德楼下"的场景犹在眼前,而此刻的龙舟已化作囚船,载着这位亡国之君驶向汴梁的樊笼。

"三十年来梦一场"绝非虚言。从961年嗣位时的"三千里地山河",到如今回望石城灯火如隔世。吴苑宫墙内曾夜夜笙歌,广陵台榭中惯看霓裳羽衣,此刻俱化作"愁千片"的烟云。宋人《默记》载其登舟时"回首见石城而泣",那斑驳的城墙见证过多少词牌新谱,此刻却只能倒映着"雨打归舟"的凄惶。

最锥心处当属末联。马令《南唐书》详载后主被俘时"子弟四十五人"同赴汴京,而"兄弟四人三百口"的惨痛,实暗合陆游《南唐书》所记宗室"男妇老幼三百余人尽赴阙下"。昔年潘佑谏书中"家国阴阴如日将暮"的预言,终在寒江烟雨中成为谶语。后主以词笔蘸着江水写就的,何止是个人际遇,更是一个文化盛世戛然而止的挽歌。

赏析

暮色苍茫中,一叶孤舟横渡中江,诗人回望石城的方向,泪落如雨。这首浸透亡国之痛的绝命词,以时空交错的笔法,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兴衰紧密交织,展现了一位亡国之君锥心刺骨的哀恸。

意象的层叠与情感的递进
"江南江北旧家乡"以地理空间的对举开篇,形成强烈的今昔对比。吴苑宫闱的"冷落"与广陵台殿的"荒凉"构成双重意象叠加,正如《五代词鉴赏辞典》所指出的:"'冷落''荒凉'不仅是实景描写,更是诗人精神世界的投射,昔日繁华的宫阙已成心灵废墟。"云笼远岫的"愁千片"与雨打归舟的"泪万行"形成垂直空间的意象呼应,愁云压顶,泪雨滂沱,天地间仿佛都为这场悲剧动容。

数字的震撼力
诗中"三十年来""四人三百口"的数字运用极具张力。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曾评点:"三十年帝王梦醒,四个兄弟三百亲族的命运,在具体数字的对比中,个体生命的渺小与历史洪流的无情形成尖锐对照。"这种量化表达使抽象的家国之痛变得可触可感,正如末句"不堪闲坐细思量"所揭示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每一次回忆都是凌迟般的折磨。

泪眼的双重凝视
诗人独特的视角构建了双重凝视结构:物理上眺望石城的目光,与精神上回望人生的视线。文学评论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此类作品时曾说:"以泪眼观物,物皆著泪色。"诗中"雨打归舟"的雨滴与诗人泪水已浑然难分,自然景象成为情感的外化。这种"物我同一"的艺术境界,使个人的泣血之悲升华为时代悲剧的缩影。

结句的爆发力
最后十四字如重锤击磬,学者龙榆生在《唐宋词格律》中特别推崇这种结尾:"从大景阔笔突然收缩至家族具体命运,'不堪'二字力透纸背,将前面所有意象积累的情感推向顶点。"闲坐本应是平常事,此刻却成为最残忍的刑罚,这种矛盾修辞深刻揭示了亡国者的生存困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记忆的刺痛。

点评

此诗以泣血之笔写亡国之痛,字字沉郁,句句苍凉。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曰:"后主词笔,至此凄咽欲绝。'云笼''雨打'一联,尤堪击碎唾壶。"其愁云泪雨之象,实为心象之外化也。

近人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虽未直接点评此诗,然其"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美学观点,正可诠释"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之妙境。那远岫云笼,分明是千重愁绪凝结;归舟雨打,何异于万行血泪纵横?

当代学者叶嘉莹先生曾论及:"李煜后期诗词,如赤子执火而行,将生命痛感化为艺术绝唱。'兄弟四人三百口'之句,以具体数字写无尽悲凉,较之抽象慨叹更具摧心之力。"此评可谓深得诗中三昧。

末句"不堪闲坐细思量"七字,明代诗评家胡应麟在《诗薮》中叹为"亡国之音哀以思"的典范,谓其"不言悲而悲彻骨髓,不言恨而恨满乾坤"。这般痛彻心扉却又含蓄深婉的表达,正是后主词独步千古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