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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逢故夫

2025年07月05日

妾身本薄命,轻弃城南隅。庭前厌芍药,山上采蘼芜。
春风罥纨袖,零露湿罗襦。羞将憔悴日,提笼逢故夫。

知之

译文

妾身本薄命
我本就命运多舛
轻弃城南隅
被轻易抛弃在城南角落
庭前厌芍药
厌倦了庭院前的芍药花
山上采蘼芜
转而去山上采摘蘼芜草
春风罥纨袖
春风缠绕着我丝绢的衣袖
零露湿罗襦
零星的露水打湿了我的绸缎短袄
羞将憔悴日
羞愧在这憔悴的日子里
提笼逢故夫
提着竹篮遇见了从前的丈夫

词语注释

蘼芜(mí wú):一种香草,古人认为佩戴可以辟邪。
罥(juàn):缠绕、牵挂。
纨(wán):细绢,精致的丝织品。
襦(rú):短袄、短上衣。

创作背景

暮春三月的长安郊外,新柳如烟。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独行于山径,手中竹篮里蘼芜草沾着朝露——这幅画面定格在《下山逢故夫》的凄美诗境里。考其创作背景,当与唐代婚俗变迁密切相关:

据《新唐书·列女传》载,天宝年后"出妇"现象渐增,士人阶层尤甚。诗中"城南隅"暗指唐时长安平民聚居的杜陵一带,杜牧《李夫人诗》自注云:"杜陵贫妇,多被出者"。蘼芜作为《楚辞》中象征弃妇的意象,在此被赋予双重隐喻:既是实写采药谋生的艰辛,又暗合古乐府"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的弃妇母题。

诗人以"春风罥纨袖"的蒙太奇笔法,将当下褴褛与昔日华服叠印。考唐代织物制度,纨素乃官宦之家专用,此细节暗示女主人公曾为士人妻室。而"厌芍药"之语尤见匠心:《本草衍义》载长安贵族素有庭院植芍药之风,一个"厌"字道尽对浮华往事的决绝。

最堪玩味的是"羞将憔悴日"的心理刻画。敦煌出土《放妻书》中有"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之语,然此诗展现的恰是反讽:当律法规定的"三年衣粮"耗尽(见《唐律疏议·户婚》),被迫采药为生的弃妇,在满山春色中与锦衣故夫猝然相逢,那笼中蘼芜的清香,竟成了命运最苦涩的注脚。

赏析

暮春的山路上,一位荆钗布裙的女子提着竹篮踽踽独行,篮中蘼芜草的幽香与零露的沁凉缠绕着她的罗襦。这个看似寻常的采药场景,在诗人笔下化作惊心动魄的戏剧性重逢——当山风掀起她沾露的纨袖时,猝不及防地,她遇见了那个曾将她轻弃城南的故夫。

蘼芜草的意象堪称诗眼。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此草"茎叶靡弱而繁芜",恰似女子被弃后看似柔顺实则顽强的生命状态。王尧衢在《古唐诗合解》中特别指出:"采蘼芜非为药用,实乃借草木寄孤愤",那纤弱却芬芳的草本植物,正是女子被碾碎仍不灭的尊严。春风中摇曳的不仅是她的罗襦,更是被命运捉弄却未完全枯萎的灵魂。

"羞将憔悴日"五字力透纸背。清代诗评家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激赏此句:"以自惭写自傲,以怯露勇,较之《诗经·氓》中'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更见曲折心绪"。女子下意识遮掩的不仅是憔悴容颜,更是被践踏过的真心。那提笼的竹篮仿佛时光容器,盛着往昔的誓言与今日的寒露,在相逢的刹那发出无声的碎裂声。

零露意象的运用令人想起《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但此处的寒露浸透的是被辜负的韶华。学者叶嘉莹在《汉魏六朝诗讲录》中分析:"'湿罗襦'的不仅是夜露,更是经年未干的泪痕,诗人以物理温度写心理寒意,使不可见之伤痛具象可触"。春风与寒露的悖论式并置,恰如这场重逢中甜蜜记忆与残酷现实的交锋。

全诗最震撼处在于留白的艺术。故夫的反应?女子的对答?这些都被隐没在山雾中。正如宇文所安在《中国文学选集》中所说:"诗歌的力量正在于未说出的部分,那提笼瞬间的静默,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我们只看见女子罗襦上的露水在朝阳下闪烁,却不知那是夜露未晞,还是新泪又染。

点评

名家点评

清代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此诗曰:"五言短古,幽怨悱恻,如闻弃妇啜泣于空山。'羞将憔悴日'五字,血泪和墨写成,较之《诗经·氓》更见决绝之态。"其以"厌芍药"对"采蘼芜",不独写草木荣枯,实乃人生际遇之隐喻,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诗品》所谓"寓情草木,托意微婉"者,此之谓也。

近代学者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旁批中特别拈出"春风罥纨袖,零露湿罗襦"二句:"'罥'字如丝缠腕,'湿'字似泪透纱。昔日华服今成弃置之物,而春风零露犹作无情之虐,此间物我对照之妙,正与杜甫'感时花溅泪'同一机杼。"

钱钟书《谈艺录》论及此诗时指出:"'提笼逢故夫'戛然而止,如曲终裂帛。西方诗学所谓'未完成之美',中国诗家所谓'留白之韵',俱在这欲说还休的顿挫中。较之《上山采蘼芜》古辞,更添三分文人诗特有的克制与张力。"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译本注云:"此诗将《楚辞》香草美人的传统化为市井悲欢,'蘼芜'在汉乐府中本是重逢之兆,在此却成命运嘲弄之证。中国诗歌由比兴到写实的演进轨迹,可于此二十字中窥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