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

暮春的长安城，柳絮纷扬如雪。张说独坐书斋，案头摊开的《周礼》竹简已泛黄。窗外新科进士们策马游街的喧闹声隐约传来，这位历经武周、中宗两朝的老臣轻抚腰间金鱼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麟德殿亲见的景象——吐蕃使臣献上的雪豹困在鎏金笼中，琉璃般的眼瞳倒映着烛火。

"车法肇宗周"的笔锋落在麻纸上时，墨色似有千钧。开元初年的晨光透过云纹窗棂，将书案上的《太公六韬》照得半明半暗。张说忆起昨日兵部侍郎的密报：突厥可汗的使团正带着九匹汗血宝马穿越河西走廊。他笔下"鼷文阐大猷"的"猷"字最后一竖，不觉力透纸背。

永昌元年的记忆突然涌来。那时他还是凤阁舍人，目睹则天皇帝将西域进贡的猎豹放入上林苑。那畜牲竟在众目睽睽下跃过七尺栅栏，惊得羽林郎的箭囊散落满地。"委质超羊鞟"五字脱口而出时，砚中朱砂突然荡漾如血——这让他想起三日前太极殿上，宋璟为边关战事争辩时涨红的脸。

终南山的风掠过书案，未干的"南山幽"三字墨迹微微颤动。张说忽然搁笔，望向大明宫方向。晨钟正从丹凤门传来，惊起檐下一对灰雀。他想起昨夜中书省值房里，年轻的李林甫捧着吐蕃国书请教豹皮贡礼的典故，烛光在那张白净面皮上投下诡谲的阴影。

在古典诗歌的星空中，《豹》以独特的猛兽意象折射出士人的精神困境。诗人以周礼"车法"起兴，暗喻秩序井然的理想社会，而"鼷文"（小鼠花纹）与"大猷"（宏伟谋略）的强烈对比，恰如钱钟书所言"在卑微处见宏大，正是唐人咏物诗的气象"（《谈艺录》）。

"君子变"化用《周易·革卦》"君子豹变"，将毛皮花纹的蜕变升华为人格的淬炼。太公兵筹的典故在此被赋予新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指出："这种将军事智慧转化为生命哲思的手法，展现了盛唐诗人特有的精神张力"（《唐诗选注》）。兽皮"委质"超越羊革的柔软，"飞名"跃居虎侯之列的动态描写，形成递进式的精神图谱。

最耐人寻味的是尾联的雨露南山意象。傅璇琮在《唐代诗人丛考》中分析："'雨露'既指自然恩泽，又暗喻皇恩，而'长隐'的选择，暴露出诗人对仕隐矛盾的根本性思考"。南山幽谷与朝堂飞名构成终极悖论，这种"进退出处的焦虑"被宇文所安称为"盛唐知识分子最动人的精神印记"（《盛唐诗》）。

全诗以豹为镜，照见士人阶层在功名追求与本性守护间的永恒挣扎。程千帆《古诗考索》特别激赏其"物我互现"的艺术境界："猛兽的威仪与文士的儒雅，在诗句中完成了奇妙的化合反应"。这种将动物特性提升为人类精神象征的写法，成为唐代咏物诗最珍贵的遗产。

沈德潜《唐诗别裁》评：
此诗以"豹"起兴，而托喻遥深。"车法""鼷文"二句，暗用《周易》"君子豹变"典，将猛兽毛色随季而变之自然现象，升华为德行累积之象。后联"太公筹""虎侯"之喻，更见诗人以豹自况，寄寓才美不外耀、待时而动之志。结句"南山幽"三字尤妙，化用陶潜"采菊东篱"意境，使刚健雄浑之气顿转清远空灵。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
"委质超羊鞟"五字最耐咀嚼。羊革质柔而豹革刚劲，诗人却谓"超"而非"胜"，暗合《道德经》"柔弱胜刚强"之旨。此等炼字功夫，非徒事雕琢者所能至。至若"雨露"喻恩遇，"南山"指归隐，物象与心象交融处，已开宋人"理趣"先声。

叶嘉莹古典诗学新诠：
此诗具见唐人咏物之精神——不滞于物。前半以"君子豹变"写进取之志，后半以"长隐南山"表退守之怀，看似矛盾，实乃士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完整人格投射。尤妙在"若令"二字虚转，使全篇气脉流动，如见豹隐雾中，时现时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