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柳

暮春三月的江南，烟柳画桥正当时节。南朝梁代的建康城外，一位青衫文士踏着晨露走向蜿蜒的山径，这便是日后被杜甫誉为"俊逸鲍参军"的诗人鲍照。长柳词章的诞生，恰逢元嘉二十七年（450年），那是个王谢风流尚未散尽的年代，也是门阀制度森严的时期。

诗人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惊起白鹭掠过苕溪。当时鲍照正任临川王刘义庆的幕僚，这首看似闲适的山水诗，实则是他随王府舟车劳顿时的即景之作。史载刘义庆"招聚文学之士"，而身为寒门才子的鲍照，常需随主辗转于会稽、吴兴等地。云关夕照里的片刻安宁，对于这位"才秀人微"的诗人而言，恰似乱世中的琉璃盏。

诗中"郊童樵唱"与"津叟钓歌"的田园意象，暗合《世说新语》记载的六朝隐逸之风。但若细品"客行无与晤"之句，便能察觉其中蕴含的孤独——正如他在《拟行路难》中写的"自古圣贤尽贫贱"。建康城外的柳色年年新绿，而怀抱利器者却困于下僚，这缕愁思最终消融在澄湾新月的清辉里，化作中国诗歌史上最含蓄的叹息。

暮色中的《长柳》如一轴水墨长卷徐徐展开，诗人以行旅为经，以景物为纬，织就了唐人特有的山水情怀。那"晨征犯烟磴"的起笔，便见王维"行到水穷处"的况味，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石阶，恰似谢灵运"晨策寻绝壁"的孤峭，而"犯"字尤见炼字之功，钱钟书在《谈艺录》中盛赞此字"将人行与山势的角力写得如在目前"。

云关夕照里的休憩，分明带着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的闲适。晚风与新月的对仗最是精妙，近壑之"清"与澄湾之"澄"形成通感的交响，叶嘉莹指出这"不仅是视觉的澄明，更是心境的澄澈"。那缕掠过深谷的晚风，令人想起李白"山月随人归"的意境，而新月倒映水湾的镜头，又暗合张若虚"滟滟随波千万里"的空灵。

樵唱与钓歌的田园交响中，藏着盛唐山水诗的密码。郊童的柴担上晃动着王绩"牧童驱犊返"的夕阳，津叟的钓竿垂着孟浩然"垂钓坐磐石"的闲适。程千帆在《古诗考索》中特别称道这种声景交融的手法："樵唱入晚风，钓歌融月色，使静止的画面陡然生出韵律感。"诗人独行无侣的寂寞，终被这天然笙箫所治愈。

结句"释愁颜"三字堪称诗眼，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解析道："从晨征的劳顿到愁颜的舒展，完成了一个精神洗礼的闭环。这种山水治愈的主题，正是南朝谢朓以降直至盛唐王孟诗派的精髓。"那新月照耀的何止是水湾，更是诗人经过自然淘洗后澄明的心境，恰如胡应麟《诗薮》所云："五言至此，已入化境，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此诗如清溪漱玉，字字生辉。王渔洋《带经堂诗话》有云："五言之妙，在澹远如秋水，明净若春山"，恰可为此诗作注。

首联"晨征犯烟磴，夕憩在云关"，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中论及行旅诗时曾言："时空转换处最见诗心"，此处朝暮相映，烟云互生，将羁旅况味化入山水画卷。

颔联"晚风清近壑，新月照澄湾"，叶嘉莹先生《迦陵论诗丛稿》评点此类景物描写："不着一字而风流尽得"，清风拂壑而不言其凉，新月临湾而自显其澈，真所谓"不写之写"也。

颈联忽转人声，"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朱光潜《诗论》中道："天籁人声相和处，便是诗眼所在"，樵歌钓韵中暗藏陶公归去来兮之趣，使行客之愁顿生对照。

末联"客行无与晤，赖此释愁颜"，沈德潜《说诗晬语》有评："结句贵在空远，如钟磬余响"，此中孤怀得释于自然，正合严沧浪"诗道在妙悟"之旨。

通观全篇，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谓"清气往来，自成高格"八字，足为此诗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