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过酒家五首(一作题酒店壁)

2025年07月05日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黄金销未尽,只为酒家贫。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

王绩

译文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
洛阳没有豪华的宅邸,长安也难遇慷慨的主人。
黄金销未尽,只为酒家贫。
黄金尚未耗尽,只因酒家太过清贫。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今日整日醉饮,并非为了修养心性。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眼看众人皆醉,怎忍心独自清醒。
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
竹叶青酒连着酒糟碧绿,葡萄酒带着酒曲艳红。
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
相聚时不让酒杯空,分别后谁还会畅饮。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
面对美酒只管痛饮,遇到友人不必勉强。
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靠着火炉就能入睡,横卧酒瓮也足以安眠。
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
有客人来定要共饮,没钱时就别去买酒。
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
来时总说赊账,惭愧面对酒家胡人。

词语注释

贳(shì):赊欠。
酒家胡:指酒家中的胡人,古代酒店常有胡人经营。

创作背景

暮色中的长安酒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王绩的青袍身影正倚在粗糙的泥墙边题诗。这位隋末唐初的著名隐士,此刻用酒壶压住宣纸,墨迹混着酒渍在墙上洇开——这是他的《过酒家》组诗诞生的瞬间。

贞观年间的盛世笙歌尚未完全驱散战乱的阴霾。据《唐才子传》记载,王绩经历了隋炀帝的暴政与隋唐易代的兵燹,曾三仕三隐。当他写下"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时,笔尖凝结着对两京变迁的深刻体悟。旧日王谢堂前的燕子,如今确如诗中所言,只能栖居在寻常酒肆的屋檐下。

酒瓮上的裂纹映着诗人微醺的面容。第二首"眼看人尽醉"的慨叹,实为对武德贞观之际政治风气的隐喻。《新唐书》载其"以醉失职",这看似颓唐的诗句里,藏着比阮籍青白眼更复杂的况味。当满朝文武沉醉于新朝的颂歌时,这位曾任职门下省的旧臣,选择用葡萄美酒来保持精神的清醒。

第三首"竹叶连糟翠"的明快色调下,流动着北朝乐府的遗韵。考古发现的唐代酒器纹饰证实,当时酒肆确以翠色竹叶青、赤色葡萄酒招徕顾客。但诗人笔锋陡转的"别后为谁空",却道出了隋末离乱后人际关系的脆弱,正如《贞观政要》所载"户口凋零"的社会现实。

最后两首的俚俗语言,恰是诗人对市井智慧的提炼。"横瓮足堪眠"的放达,与敦煌出土《酒赋》残卷中的唐代饮酒风俗互为印证。而末章"惭愧酒家胡"的结语,则透露着丝绸之路上胡商酒肆的繁荣景象——在吐鲁番文书中,常见粟特人经营酒坊的契约文书。

当月光爬上题诗壁,这些混着酒香的诗句已成盛唐的前奏。王绩搁下毛笔,任未干的墨迹与酒肆的炊烟一同消散在长安的夜色里。

赏析

诗人以酒家为镜,照见盛唐繁华下的精神荒原。黄金未尽却自谓"酒家贫"的悖论(《唐诗鉴赏辞典》),揭开了物质丰沛与心灵贫瘠的撕裂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指出,这种"反逻辑表述"实为对功名价值的彻底否定,将酒肆塑造成对抗世俗的精神堡垒。

"长昏饮"与"养性灵"的尖锐对立,构成诗眼。傅璇琮先生在《唐代诗人丛考》中解析:"非关"二字如利刃,斩断传统文人以酒养德的伪饰,暴露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式痛苦。但诗人选择沉溺醉乡,这种"反向清醒"恰是魏晋风度在盛唐的回响。

"竹叶翠""蒲萄红"的秾丽设色下,暗涌着存在主义焦虑。程千帆《古诗考索》特别激赏"相逢不令尽"的哲学深度:诗人将短暂欢会升华为对抗虚无的仪式,每个空杯都是对生命无常的抗议。这种"酒神精神"的狂欢,实则是用感官极致来丈量生命密度。

后两联的醉态白描最具颠覆性。袁行霈《中国文学史》指出,"横瓮而眠"的意象打破陶渊明"菊酒"的雅士范式,创造性地将"丑"纳入审美范畴。酒保"惭愧"的细节,被莫砺锋教授解读为"对商业文明的微妙反讽"——诗人用赊账行为解构货币逻辑,构建起超越世俗的酒神王国。

全诗以醉语写醒世恒言,用市井场景承载形而上的叩问。葛晓音《八代诗史》认为,这种"以俗为雅"的笔法,预示了中唐禅宗"平常心是道"的哲学转向。五个片段如酒坛碎片,拼凑出盛唐知识分子在精神放逐中重构的生命图景。

点评

这组《题酒店壁》五绝,以酒为眼,照见王绩放达背后的孤愤。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曰:"五首俱带竹林风气,末章'惭愧酒家胡'一语,尤见任真。其旷达处正是伤心处,似阮籍《咏怀》之遗响。"

首章"黄金销尽"之叹,近人闻一多《唐诗杂论》解读为:"非真贫于酒,实贫于世也。'无大宅''乏主人'六字,已道尽隋唐易代时士人无所栖托的苍茫。"次章"何忍独醒"句,钱钟书《谈艺录》点明:"反用《楚辞》渔父语,将醉眼旁观之痛写得举重若轻,较之鲍照'酌酒以自宽'更见沉郁。"

三章"竹叶连糟"的秾丽设色,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中赞叹:"以翡翠、珊瑚喻酒,不写人醉而写酒色自醉,王无功开李长吉先声矣。"四章横瓮酣眠之态,清人黄周星《唐诗快》称其:"颓放至此,却是法魏晋人'礼岂为我设耶'的骨相。"

末章结以"惭愧酒家胡",明末竟陵派谭元春《唐诗归》批注:"'长道贳'三字酸楚,忽插入'酒家胡'意象,顿觉满壁沧桑。王绩之饮,从来不是风流,是避世,是逃禅,更是对时代的温柔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