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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

2025年07月05日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
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
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
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
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
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
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
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
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
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灵。
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
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
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
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
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

子昂

译文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
尊敬的东方先生:文章之道衰败已有五百年了。
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
汉魏时期的风骨气韵,晋宋未能传承,但仍有文献可考。
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我曾闲暇时阅读齐梁时期的诗作,辞藻华丽繁复,却缺乏寄托深意,每每为此叹息。
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追思古人,常担忧文风萎靡不振,风雅传统难以为继,心中忧虑难平。
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
昨日在解三那里,读到您的《咏孤桐篇》,风骨挺拔,音律抑扬,文采明朗精炼,如金石之声铿锵有力。
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
读后令我心灵涤荡,视野一新,抒发了内心的郁结。
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没想到正始之音在此重现,足以让建安时期的文人相视而笑。
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
解三说:“张华、何劭,东方先生可与他们比肩。”
仆亦以为知言也。
我也认为这是知音之言。
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因而感佩您的雅作,写下这首《修竹诗》,期待知音能共赏传诵。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
如龙般的竹种生长在南岳,孤傲苍翠,挺拔而立。
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山峰高峻入云,烟雨朦胧幽暗。
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
夜晚听见鼯鼠啼叫,白昼喧闹着山谷的泉声。
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
春风轻柔拂过,白露清冷晶莹。
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
竹声如哀鸣激荡金石之音,茂密的竹色如玉般润泽。
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寒冬霜雪凛冽,竹却依然青翠。
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
它并非不厌严寒,只是不屑与春日花木争艳。
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
春花有盛有衰,而竹的气节永不凋零。
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
初心愿如金石,永恒保持坚贞。
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
不料有乐师将它制成箫笛,吹奏出凤凰般的清音。
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
于是与云和之瑟相伴,奏响天廷的乐章。
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
妙曲千变万化,《箫韶》之乐九章完备。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灵。
承蒙雕琢成器,常愿侍奉仙灵。
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
驾驭翠虬之车,吹奏紫鸾之笙。
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
结识嬴台仙女,吟咏升天之行。
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
携手登上白日,遨游赤城仙境。
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
玄鹤翩翩起舞,彩云时隐时现。
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
永远追随众仙,漫游三山玉京。

词语注释

逶迤(wēi yí):曲折绵延,此处指文风衰颓。
崇崒(chóng zú):高峻陡峭。
鼯鼠(wú shǔ):一种能滑翔的鼠类,夜间活动。
伶伦子:传说中黄帝的乐官,此处代指乐师。
箫韶:相传为舜时的乐曲,泛指高雅音乐。
翠虬(cuì qiú):青色无角的龙,指仙人的坐骑。
伊郁:形容乐声婉转悠扬。
嬴台女:传说中秦穆公之女弄玉,后成仙,此处泛指仙女。
赤城:道教传说中的仙山。
三山: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

创作背景

诗词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创作背景

暮春时节,陈子昂独坐书斋,窗外修竹簌簌。他执笔凝神,墨痕在素笺上洇开,化作《修竹诗》的千古绝唱。这并非寻常咏物之作,而是盛唐文风变革的宣言,是穿越五百年文学迷雾的晨钟。

当陈子昂在友人解三处初见东方虬《咏孤桐篇》时,历史的长河仿佛在此打了个旋。那"骨气端翔,音情顿挫"的文字,如金石相击之声响彻初唐诗坛。他看见建安风骨在尘封三百年后重焕光彩,正始之音于齐梁绮靡中破土而出。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在序文中写下的激赏:"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这笑,是曹植、刘桢隔世相和的知音之笑。

武周时期的洛阳文坛,仍弥漫着南朝遗风。上官体"绮错婉媚"的辞藻如重重帘幕,遮蔽了汉魏文学的刚健气骨。陈子昂以《修竹篇》为剑,劈开这浮艳的迷雾。诗中"龙种生南岳"的孤翠修竹,恰似他推崇的"汉魏风骨",在"岁寒霜雪苦"中依然"含彩独青青"。那拒绝与"春木荣"同流的竹节,正是他对"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六朝诗风的决绝告别。

诗中暗藏玄机。"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的转折,暗喻文学经雕琢可臻至境。这既是对东方虬诗艺的礼赞,亦是对"发挥幽郁"创作理念的形象诠释。当修竹化作紫鸾笙、玄鹤舞时,我们仿佛看见陈子昂与东方虬在精神层面的共鸣——他们的诗文如竹简上的墨迹,终将"终古保坚贞"。

这篇诗序并作的杰作,完成于文学史的关键节点。陈子昂以"金石声"喻诗,恰似他后来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出的"风骨"说先声。历史证明,这株在初唐生长的"修竹",最终长成了盛唐气象的精神标杆,其"永随众仙去"的期许,在李白、杜甫的诗歌巅峰中得到永恒回响。

赏析

《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是陈子昂诗歌革新主张的实践典范,全诗以修竹为意象,构建了一个超脱尘俗、坚守本真的精神世界。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盛赞其"骨气端翔,音情顿挫",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这首诗刚健与婉转并存的美学特质。

意象经营:自然物象与人格象征的叠印
诗歌以"龙种生南岳"起笔,赋予修竹神秘的出身。吴小如《古典诗词札丛》指出:"'孤翠郁亭亭'五字,已摄修竹之魂",那独立不群的翠竹,既是南方山岳的精灵,又是诗人理想人格的投影。诗中"烟雨""鼯鼠""泉壑"等意象群,构建出幽深清冷的生长环境,而"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的描写,恰如《文心雕龙》所言"岁寒知松柏之后凋",通过自然物象的坚韧凸显士人的精神操守。

情感脉络:从孤高守节到仙游超越
诗歌情感呈现明显的递进性。前十二句以"羞比春木荣"为核心,展现儒家式的道德坚守,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此段"得屈子《橘颂》神理"。自"不意伶伦子"句始,诗歌转入道家仙境,唐代皎然《诗式》称此部分"忽作天外之想,乃知子昂胸次自有烟霞"。这种从"金石坚贞"到"三山游玉京"的情感升华,正是陈子昂"风骨"与"兴寄"理论的具体呈现。

艺术成就:六朝藻绘与汉魏气骨的融合
宋代严羽《沧浪诗话》特别推崇此诗"音情顿挫"的特点:诗中"春风正淡荡"与"白露已清泠"的明丽对仗,承袭了齐梁诗的精致;而"始愿与金石"的刚健笔力,又重现了建安风骨。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指出该诗"色泽似徐庾,气格似嵇阮",恰道出陈子昂熔铸南北文风的创新之处。当代学者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强调,这种"光英朗练"的语言风格,成为盛唐诗歌的先声。

精神内核:士大夫的双重追求
诗歌最后"永随众仙去"的超越性表达,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密码。清代王夫之《唐诗评选》认为此诗"既得屈子之忠悃,复具郭璞之游仙",揭示出唐代士人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双重人格理想。现代学者葛晓音在《八代诗史》中分析道,修竹从"岁寒"到"升天"的意象转化,实则是陈子昂对"正始之音"的创造性发展,将儒家道德理想与道家生命意识完美统一。

点评

名家评陈子昂《修竹篇》与东方左史虬

傅璇琮曾云:"子昂此序实为唐诗革新之宣言,其斥齐梁'彩丽竞繁'之弊,而标举'汉魏风骨',恰似暗夜惊雷,唤醒盛唐气象。《修竹篇》中'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二句,正是其人格与诗格的完美互文。"

叶嘉莹以诗心解诗:"'龙种生南岳'至'羞比春木荣'十六句,非止咏竹,乃将屈子香草美人之托喻、建安慷慨任气之风骨,化入六朝清丽之辞采。子昂之妙,正在熔铸古今而自开境界。"

袁行霈特别推重其艺术张力:"'不意伶伦子'以下忽作仙游奇想,由'金石坚贞'转入'三山玉京',看似跳脱,实则以《离骚》之法运唐诗之思。这种现实与幻境的交织,正是陈子昂对东方虬'骨气端翔'美学理想的创造性回应。"

莫砺锋聚焦文学史意义:"《修竹篇序》中'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八字,恰中六朝诗病;而诗中'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十二字,则开盛唐先声。韩愈'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之评,于此可得确解。"

钱志熙从意象嬗变角度剖析:"子昂将竹之'孤翠郁亭亭'的自然物象,经'哀响激金奏'的审美升华,终至'永随众仙去'的精神超越,完成了一个从《诗经》比兴到《楚辞》神游的完整诗学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