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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

2025年07月05日

晓霁望嵩丘,白云半岩足。氛氲涵翠微,宛如嬴台曲。
故人昔所尚,幽琴歌断续。变化竟无常,人琴遂两亡。
白云失处所,梦想暧容光。畴昔疑缘业,儒道两相妨。
前期许幽报,迨此尚茫茫。晤言既已失,感叹情何一。
始忆携手期,云台与峨眉。达兼济天下,穷独善其时。
诸君推管乐,之子慕巢夷。奈何苍生望,卒为黄绶欺。
铭鼎功未立,山林事亦微。抚孤一流恸,怀旧日暌违。
卢子尚高节,终南卧松雪。宋侯逢圣君,骖驭游青云。
而我独蹭蹬,语默道犹屯。征戍在辽阳,蹉跎草再黄。
丹丘恨不及,白露已苍苍。远闻山阳赋,感涕下沾裳。

子昂

译文

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
与宋参军之问同梦赵六,赠诗给卢、陈二位
晓霁望嵩丘,白云半岩足。
清晨雨停,遥望嵩山,白云缠绕半山腰。
氛氲涵翠微,宛如嬴台曲。
山间雾气弥漫,青翠掩映,宛如仙境嬴台。
故人昔所尚,幽琴歌断续。
故人昔日钟爱,抚琴吟唱,琴声断断续续。
变化竟无常,人琴遂两亡。
世事无常难料,人与琴都已消逝。
白云失处所,梦想暧容光。
白云飘散无踪影,梦中故人容颜依稀。
畴昔疑缘业,儒道两相妨。
往昔疑惑缘分因果,儒道追求互相冲突。
前期许幽报,迨此尚茫茫。
曾许诺幽隐相报,如今依然渺茫无期。
晤言既已失,感叹情何一。
往昔交谈已难再,感慨之情难以言表。
始忆携手期,云台与峨眉。
忆起曾相约共游,云台与峨眉之巅。
达兼济天下,穷独善其时。
显达时兼济天下,困厄时独善其身。
诸君推管乐,之子慕巢夷。
众人推崇管仲、乐毅,他却仰慕巢父、伯夷。
奈何苍生望,卒为黄绶欺。
无奈百姓寄予厚望,最终却被官职所误。
铭鼎功未立,山林事亦微。
未能建功立业铭刻鼎彝,隐居山林也一事无成。
抚孤一流恸,怀旧日暌违。
抚慰孤儿痛哭流涕,怀念旧友日渐疏远。
卢子尚高节,终南卧松雪。
卢子崇尚高洁品格,终南山中卧雪伴松。
宋侯逢圣君,骖驭游青云。
宋侯得遇明君赏识,驾马驰骋青云直上。
而我独蹭蹬,语默道犹屯。
唯有我独自困顿,言语沉默,道路坎坷。
征戍在辽阳,蹉跎草再黄。
戍边征战在辽阳,虚度光阴,草木又黄。
丹丘恨不及,白露已苍苍。
丹丘仙境恨不能至,白露时节已白发苍苍。
远闻山阳赋,感涕下沾裳。
远方听闻《山阳赋》,感伤落泪沾湿衣裳。

词语注释

嵩丘(sōng qiū):嵩山。
氛氲(fēn yūn):形容云雾弥漫的样子。
翠微(cuì wēi):青翠的山色。
嬴台(yíng tái):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畴昔(chóu xī):往昔。
缘业(yuán yè):佛教用语,指因果缘分。
黄绶(huáng shòu):黄色的印绶,代指官职。
铭鼎(míng dǐng):将功绩铭刻在鼎上,比喻建功立业。
暌违(kuí wéi):分离,隔开。
蹭蹬(cèng dèng):困顿,不得志。
骖驭(cān yù):驾驭马车。
丹丘(dān qiū):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创作背景

暮春的洛阳城,微雨初霁时,陈子昂独倚轩窗,望见远处嵩山半掩于云雾之中,恍若当年与赵六、卢藏用、宋之问共游的嬴台旧景。此时距赵六溘然长逝已三载,案头那卷未竟的《幽琴赋》墨痕犹新,却再无人能续写「白云半岩足」的遗韵。

天授二年(691年)的政局如倒春寒般凛冽。女皇新铸的九鼎在则天门下泛着冷光,而陈子昂正以参军之职随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契丹。军帐中忽闻宋之问寄来诗笺,提及卢藏用隐居终南、赵六病殁嵩阳的噩耗,那些「达兼济天下」的少年壮志,终在「黄绶欺苍生」的现实中碎作烟云。他想起赵六临终前仍在修订的《巢夷论》,那支折断的狼毫笔,恰似他们被武周朝堂与隐逸山林撕裂的人生。

秋露浸湿征衣的深夜,陈子昂在辽阳戍所重读向秀《思旧赋》。当年嵇康临刑抚琴的广陵散,与赵六病榻上断续的琴音渐渐重叠。他突然明白,所谓「儒道两相妨」的困惑,不过是乱世文人逃不开的宿命——就像此刻横亘在军书与诗卷之间的,何止是迢递的嵩丘白云,更是整个盛唐来临前最漫长的黑夜。

赏析

这首诗以梦境为媒介,将深沉的人生感慨与高洁的理想追求交织在一起,展现了陈子昂诗歌"骨气端翔,音情顿挫"的典型风格(袁行霈《中国文学史》评语)。

意象的虚实相生尤为精妙。开篇"白云半岩足"的嵩山景象,既是实景描写,又暗喻着仙家之境。学者傅璇琮指出:"'嬴台曲'用秦穆公女弄玉典故,将白云意象仙化,为下文'人琴两亡'的怅惘铺设缥缈基调"。诗中"白云""梦想""容光"等意象的次第转换,构成虚实相生的意境链,恰如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所评:"陈子昂善以流动的物象承载跌宕的情感"。

情感脉络呈现三重转折。从"幽琴断续"的怀旧,到"黄绶欺人"的愤懑,终至"感涕沾裳"的悲怆。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中特别强调:"'达兼济天下'六句实为诗眼,既是对友人'管乐之才'的称许,更是诗人'幽报茫茫'政治失意的投射"。这种情感张力在"征戍辽阳"的自我写照中达到高潮,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誉之为"子昂宦游诗之最沉痛者"。

儒道思想的碰撞构成深层意蕴。"畴昔疑缘业"四句,展现了中国士人"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精神困境。钱钟书《谈艺录》论及此诗时指出:"'儒道两相妨'五字,道尽唐代文士在仕隐间的永恒徘徊"。而终南松雪与青云骖驭的对比,则如闻一多《唐诗杂论》所言:"将陈子昂式的悲壮升华为了对理想人格的礼赞"。

全诗在艺术上完美实践了诗人"兴寄""风骨"的主张。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此诗"气体浑朴,不事雕琢,而波澜老成",尤其激赏结尾"远闻山阳赋"用典之妙:"借向秀思嵇康之痛,将个人感遇升华为千古同悲,真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苍茫气象"。这种将个人命运置于宏大时空背景下的抒情方式,正是盛唐诗歌即将到来的先声。

点评

名家点评

清代诗评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论及此诗云:"子昂此作,以白云为眼目,贯穿人琴之亡、儒道之妨,将人生无常之叹写得缥缈入神。'变化竟无常'五字,已尽一篇之旨。"其评点直指本诗核心意象与哲学思辨。

明代文学大家王世贞《艺苑卮言》则盛赞其结构:"前段写嵩丘白云,忽转入琴断人亡,如孤鹤唳空;后段追忆诸君际遇,自伤蹭蹬,顿挫处似杜工部《咏怀古迹》笔意。"揭示出陈子昂对汉魏风骨与盛唐气象的承继。

近人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特别推崇其时空处理:"'梦想暧容光'与'白露已苍苍'形成时空对仗,将瞬间的梦境与永恒的流逝并置,此等手法在初唐实属超前。"指出诗人在时空意识上的开拓性。

当代学者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评其意境创造:"全诗以云起,以露结,中间穿插琴音、松雪、青云等意象,构成虚实相生的艺术境界,足见伯玉'兴寄'说之实践。"道出陈子昂诗歌理论与创作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