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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悲白头翁

2025年07月05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希夷

译文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城东的桃花李花,随风飘舞,最终落在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洛阳的少女珍惜青春容颜,静坐看花落,不禁长叹。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今年花落红颜老去,明年花开时谁还在世?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早已见过松柏被砍作柴火,又听说沧海变为桑田。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古人已不在洛阳城东,今人却依旧面对落花与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年复一年,花儿依旧相似,岁岁年年,人却已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寄语正值青春的少年,应怜悯白发苍苍的老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这老翁白发苍苍真可怜,当年也曾是俊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王孙公子曾在花树下,清歌曼舞于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光禄的池台铺满锦绣,将军的楼阁绘有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一旦卧病无人相识,春日行乐又在谁身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娇媚的容颜能维持多久?转眼白发如乱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再看往昔的歌舞之地,只剩黄昏时鸟雀哀鸣。

词语注释

颜色(yán sè):这里指青春容颜。
松柏摧为薪(sōng bǎi cuī wéi xīn):松柏被砍伐当作柴火,比喻世事变迁。
桑田变成海(sāng tián biàn chéng hǎi):沧海桑田,形容世事变化巨大。
伊昔(yī xī):往昔,从前。
光禄(guāng lù):古代官职名,此处指富贵人家的池台。
宛转蛾眉(wǎn zhuǎn é méi):形容女子美丽的眉毛,代指青春美貌。
须臾(xū yú):片刻,形容时间短暂。
鹤发(hè fà):白发,形容年老。

创作背景

代悲白头翁创作背景

盛唐气象下的生命沉思
刘希夷这首七言歌行约作于唐高宗上元年间(674-676),彼时洛阳城正沐浴在盛唐的晨光中。东都牡丹竞艳,胡商云集,达官显贵们的车马碾过天津桥的晨露,而年轻的诗人却从漫天飞舞的桃李花中,窥见了永恒的生命谜题。

诗谶之说的历史迷雾
《大唐新语》记载"年年岁岁"联原为宋之问所求,因刘希夷拒绝转让而遭迫害。这则轶事虽被《全唐诗》编者质疑,却为诗作蒙上神秘色彩。实则诗中"古人无复洛城东"的慨叹,恰与初唐诗坛"宇宙意识"的觉醒相呼应——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之间,与刘希夷的落花之问形成跨越时空的对话。

洛阳文人的生命意识
在武则天大兴佛寺的永昌年间(689),洛阳成为士人求仕的热土。刘希夷作为上元二年(675)进士,目睹王公贵族"光禄池台"的奢靡,更敏感于繁华背后的无常。"公子王孙芳树下"的欢宴与"一朝卧病无相识"的凄凉,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盛衰对照手法,显然受到汉乐府《董娇娆》及曹植《箜篌引》的启发。

初唐七言歌行的新变
该诗将宫体诗的闺怨题材升华为哲学思考,继承刘庭芝《公子行》的七言铺陈技法,又融入北朝民歌《木兰诗》的复沓韵律。"年年岁岁"联以回环句式强化时空悖论,比张若虚"人生代代无穷已"更显个体生命的刺痛感,为后来《春江花月夜》的创作提供了美学范式。

生命诗学的永恒回响
在开元年间(713-741),该诗已入选《国秀集》。安史之乱后,杜甫"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花江草岂终极"(《哀江头》)的悲吟,与刘希夷隔着百年烽烟形成共鸣。那个在洛阳城东数着落花的年轻人,最终用二十六联诗句,完成了对盛唐浮华最清醒的预言。

赏析

《代悲白头翁》以落花为引,铺陈出盛衰无常的生命图景。刘希夷用"桃李花"的飘零意象开篇,瞬间将读者带入时光流逝的审美场域——那飞旋的花瓣不仅是自然物象,更成为青春易逝的绝妙隐喻。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中盛赞此诗"意象玲珑,超然玄著",确乎道出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联千古绝唱的精髓。花瓣年复一年地相似绽放,赏花人却已悄然更替,这种物是人非的对照,被清代沈德潜评为"一唱三叹,余音绕梁"(《唐诗别裁》)。

诗中构建的双重时空尤为精妙。从"洛阳女儿"对镜嗟叹,到"白头翁"的沧桑回望,形成青春与衰老的镜像反射。学者袁行霈指出:"红颜子与白头翁实为生命链条的两端,诗人以蒙太奇手法将二者叠印,完成对永恒与刹那的哲学思考"(《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当昔年"清歌妙舞落花前"的俊美少年,变成"一朝卧病无相识"的潦倒老翁,富贵烟云般的虚幻感扑面而来。这种盛衰对比,恰如闻一多所言:"用最艳丽的色彩描绘凋零,在极致的欢愉中听见挽歌"(《唐诗杂论》)。

诗歌的情感张力在时空交错中层层递进。"松柏摧为薪"的沧桑巨变,"桑田变成海"的宇宙意识,最终都归于"黄昏鸟雀悲"的寂寥空镜。程千帆先生精辟分析道:"诗人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悲悯,使白头翁的命运成为所有生命的寓言"(《古诗考索》)。那在古歌舞场上空盘旋的鸟雀,既是历史无言的见证者,也是诗人投射悲怀的抒情载体。

全诗以"悲"为眼,却超越简单的伤春悲秋。正如叶嘉莹所言:"在飞花与白发、朱颜与黄昏的辩证中,刘希夷完成了对存在本质的诗意叩问"(《迦陵论诗丛稿》)。这种叩问没有答案,唯有风中飘散的花瓣,将永恒的叹息洒向每个读者的心头。

点评

名家点评

清代诗评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此诗曰:
"希夷(刘希夷)此篇,以落花起兴,绾合红颜白头,如游丝百尺,摇曳空际。'年年岁岁'一联,不独词采华赡,更道尽天地间至理。其声调之婉转,意境之苍茫,直追《十九首》遗响。"

近代学者闻一多《唐诗杂论》叹云:
"刘希夷将时间具象化为飞舞的桃李,让永恒的'花相似'与短暂的'人不同'形成惊心动魄的对照。白头翁的出场,使全诗陡然从闺阁闲愁升华为生命浩叹,这种时空转换手法,实为七言歌行中绝调。"

台湾学者叶嘉莹《迦陵谈诗》中特别指出:
"'光禄池台''将军楼阁'四句,以极秾丽之笔写极凄凉之境,恰似以金粉写哀辞。末句'黄昏鸟雀悲'五字,将盛衰无常之感化作可视可听的苍茫暮景,此等结法,真所谓'篇终接混茫'。"

明代诗论家胡应麟《诗薮》赞其结构:
"自洛阳女儿至白头老翁,如长镜头推移,由点到面展开人生画卷。中间'古人无复''今人还对'二句,忽作千年之叹,使全诗顿生历史纵深感,非具大胸襟者不能道。"

当代诗人洛夫曾评价:
"刘希夷用落花与白发编织成时间的经纬线,当'清歌妙舞'化作'黄昏鸟雀'时,我们听见的不仅是个人伤逝,更是整个宇宙的永恒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