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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卢照邻
咏史怀古
2025年07月05日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百尺 一作：百丈）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惟见 一作：唯见)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照邻

译文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长安的大道连接着狭窄小巷，青牛白马拉着华美的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玉饰的马车穿梭于权贵的府邸，金鞭挥舞不断前往王侯之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车盖上的龙纹迎着朝阳，凤嘴垂下的流苏映着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百尺长的柳丝争相缠绕树枝，一群娇美的鸟儿在花间啼鸣。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蜜蜂蝴蝶在千门万户旁嬉戏，碧树银台映出万般色彩。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复道上的雕窗如同合欢花，宫阙相连的屋檐如凤凰展翅。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梁家的画阁高耸入云，汉帝的金铜仙柱直插天际。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楼前相望却不相识，路上偶遇又怎会相认。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试问那吹箫引凤的佳人，是否曾在芳华岁月习舞？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若能如比目鱼般相依，死亦无憾；甘为鸳鸯不羡神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比目鸳鸯令人艳羡，双宿双飞你可曾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最恨帐前绣着孤鸾，偏爱门帘贴上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双燕绕着画梁飞舞，罗帐翠被浸染郁金香气。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如云的鬓发似蝉翼，额间鸦黄如新月弯弯。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女子们脂粉精致从车中现身，娇媚风情各不相同。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俊俏少年骑着连钱宝马，歌妓发髻盘着金龙首饰。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御史府中乌鸦夜啼，廷尉门前鸟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巍峨红城傍着玉饰大道，华美车帘隐没于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杜陵北少年挟弹射鹰，渭桥西侠客探丸报仇。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共邀侠客持芙蓉剑，同宿娼家桃李巷中。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黄昏时娼妓身着紫罗裙，清歌婉转吐气如兰。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北堂夜夜美人如月，南陌朝朝车马如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南陌北堂连通北里，多条道路掌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柔柳青槐低垂拂地，繁华尘土遮蔽天空。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汉代禁军千骑而来，翡翠酒壶鹦鹉酒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为你解开罗衣宝带，为你献上燕歌赵舞。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更有权贵号称将相，翻云覆雨互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意气用事排挤灌夫，专横跋扈不容萧何。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专权意气本是豪雄，乘骏马沐浴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自称歌舞流传千载，自夸骄奢超越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四季风光不会停留，沧海桑田转瞬即变。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昔日的金阶白玉堂，如今只见青松挺立。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扬雄的居所冷清寂寞，年年岁岁只有满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唯有南山桂花盛开，芬芳随风沾染人衣。

词语注释

狭斜（xiá xié）：狭窄的小巷。
玉辇（yù niǎn）：玉饰的皇家车驾。
甍（méng）：屋脊。
虬（qiú）：传说中的无角龙。
襦（rú）：短衣。
幰（xiǎn）：车帷。
啭（zhuàn）：婉转歌唱。
氛氲（fēn yūn）：香气浓郁。
屠苏（tú sū）：古代酒名。
裾（jū）：衣襟。

创作背景

创作背景拾萃

时代画卷

当大唐的日晷指向龙朔年间（661-663），长安城正沐浴在帝国最华美的晨光里。卢照邻执笔时，朱雀大街的晨鼓刚惊起满城牡丹露，七香车碾过天街的声响与胡商驼铃交织成盛世的复调。这座"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都市，恰如杜牧笔下"长安回望绣成堆"的具象，却比《两京新记》的记载更添几分绮丽。

诗家心迹

作为"初唐四杰"中最擅铺陈的才子，卢照邻以三十岁的目光丈量着这座欲望之都。史载其"因横事被拘"的遭遇，恰似诗中"御史府中乌夜啼"的隐喻。他在《五悲文》中自陈"心似死灰"，却在这首长篇七言里将压抑转化为惊人的视觉狂欢——金茎承露台的鎏金倒影与娼家桃李蹊的胭脂痕，共同构成了对权贵阶层的诗意讽喻。

文本密码

"梁家画阁"暗用东汉梁冀典故，"汉帝金茎"直指武帝求仙旧事，诗人以历史棱镜折射当下奢靡。考《唐两京城坊考》，诗中"五剧三条"实指长安城"五纵七横"的街衢格局，而"北里"正是平康坊妓馆的代称。那些"翡翠屠苏鹦鹉杯"，在1970年何家村出土的金器中能找到惊人相似的实物。

精神突围

当诗笔转向"寂寂寥寥扬子居"，突然从《三辅黄图》的繁华跌入《法言》的孤寂。这种强烈反差，实则是诗人对自身命运的文学重构——正如扬雄草玄亭与长安酒肆的时空并置，最终在"南山桂花"的意象里完成对功名的超越，这恰与王绩《野望》形成跨越时空的和鸣。

赏析

《长安古意》以铺陈如画的笔法构筑起一座立体的大唐长安城。诗人卢照邻像一位高明的电影导演，用蒙太奇手法将贵族车马、市井繁华、侠客夜游等场景剪辑成流动的史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评点此诗"以空间叙事代替时间线性，在横向展开中完成纵向的历史沉思"。

意象群的交响
开篇"青牛白马七香车"至"碧树银台万种色"形成华丽的视觉轰炸。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前会长傅璇琮指出："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等宫廷意象与"游蜂戏蝶""娇鸟啼花"的市井画面形成复调，这种并置暗示着盛唐社会各阶层的欲望交响。"特别是"百尺游丝争绕树"的描写，被闻一多誉为"以有生命之物写无生命之景，将整个长安化作欲望纠缠的蛛网"。

情感的辩证结构
在"得成比目何辞死"的炽烈誓言后，笔锋突转"节物风光不相待"的苍凉。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分析："诗人刻意让'金阶白玉堂'与'寂寥扬子居'形成镜像，这种强烈反差构成对长安浮华的本质解构。"北京大学葛晓音教授特别推重结尾"南山桂花"的意象："当所有喧嚣散去，唯有自然的花香穿越时空，这是对永恒价值的诗意确认。"

多维度的批判意识
诗中"御史府中乌夜啼"等句被《唐诗鉴赏辞典》视为"对权力异化的隐喻式批判"。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解读："'自言歌舞长千载'的骄矜与'即今惟见青松在'的结局，构成对权贵的反讽预言。这种批判不是简单的道德谴责，而是带着生命体温的历史悲悯。"

全诗最终在"飞来飞去袭人裾"的开放式结尾中，完成从物质狂欢到精神超越的升华。正如陕西师范大学霍松林教授所言："卢照邻将汉赋的铺陈转化为诗性的思辨，使长安这座欲望之城最终成为关照人类命运的哲学剧场。"

点评

名家点评《长安古意》

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盛赞此诗："卢照邻以七言歌行铺陈长安盛景，如展开一幅金碧辉煌的《清明上河图》。'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二句，将大唐气象凝练成流动的珠宝，令人目眩神驰。"

钱钟书于《谈艺录》中评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此等痴语竟出自宫廷诗人笔下，恰似在锦绣堆里突然刺出的一柄青锋剑。卢生以市井儿女情态解构了宫廷诗的庄严范式。"

叶嘉莹在《迦陵论诗丛稿》中剖析："全诗以'青松''书床'作结，与开篇的香车宝马形成惊心动魄的对照。'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十字，道尽繁华幻灭之悲，较之鲍照《芜城赋》更见唐人特有的时空苍茫感。"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特别指出："'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中，'千''万'虚数实写，与后文'惟见青松在'的实景虚写形成章法回旋，可见卢照邻已得赋体铺陈与诗家凝练的三昧。"

施蛰存《唐诗百话》叹赏："此诗如七宝楼台，'复道交窗''双阙连甍'等建筑意象与'罗帷翠被''蝉鬓鸦黄'的人物描写交织，最终都消融在'南山桂花'的清香里——这是初唐诗人对六朝金粉最华丽的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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