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入泷州江

2025年07月05日

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纵横。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
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猿躩时能啸,鸢飞莫敢鸣。
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
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余本岩栖客,悠哉慕玉京。
厚恩尝愿答,薄宦不祈成。违隐乖求志,披荒为近名。
镜愁玄发改,心负紫芝荣。运启中兴历,时逢外域清。
只应保忠信,延促付神明。

之问

译文

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纵横。
一叶孤舟在江上轻轻飘荡,江水日夜奔流不息。
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
夜晚与蛟龙螭魅同眠,清晨又穿越瘴疠之气前行。
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
深潭蒸腾起水沫,山间热浪如火云升腾。
猿躩时能啸,鸢飞莫敢鸣。
猿猴时而跳跃长啸,鸢鸟飞过却不敢啼鸣。
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
南海的边界已到尽头,故乡遥远令北归之魂惊惧。
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
含泪面对文身的蛮族,悲伤地看着凿齿的百姓。
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
偏僻之地多生蛊毒,狂风恶浪常有鲸鱼出没。
余本岩栖客,悠哉慕玉京。
我本是山野隐居之人,悠然向往着繁华的京城。
厚恩尝愿答,薄宦不祈成。
曾想报答深厚的恩情,却不求卑微的官职成功。
违隐乖求志,披荒为近名。
违背隐居的初衷,开垦荒野只为接近名声。
镜愁玄发改,心负紫芝荣。
对镜忧愁黑发已变白,心中辜负了紫芝的荣耀。
运启中兴历,时逢外域清。
时运开启中兴之世,恰逢边疆安宁。
只应保忠信,延促付神明。
只应坚守忠诚与信义,将寿命长短交付神明。

词语注释

蛟螭(jiāo chī):传说中的蛟龙和螭龙,泛指水中的凶猛生物。
瘴疠(zhàng lì):指南方湿热地区流行的瘟疫和瘴气。
徼(jiào):边界。
文身国:古代对南方蛮族的称呼,因其有纹身的习俗。
凿齿氓: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传说其有凿齿的习俗。
蛊(gǔ):传说中的毒虫,常用来指代南方地区的毒物或邪术。
玉京:指京城或仙境,这里指繁华的都市。
紫芝:传说中的仙草,象征高洁和荣耀。

创作背景

诗词《入泷州江》创作背景

暮色浸染唐仪凤年间,岭南道泷州(今广东罗定)的江面上,一叶孤舟正切开氤氲瘴气。宋之问贬谪泷州参军时,以带血笔锋在船头写下这组惊心动魄的五言排律。岭南作为唐代最险恶的贬谪地,《旧唐书》载"岭南瘴疠,人尤夭折",诗人用"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的工对,将《太平御览》中"泷州多毒蛇瘴气"的记载化作流动的死亡图景。

"潭蒸水沫起"四句暗合《岭表录异》所述"炎洲地脉蒸溽",热雾中猿啸鸢寂的生态奇观,实为诗人精神世界的投射。当舟行至"海穷南徼尽"处,《通典·州郡典》记载的"文身凿齿"百越遗民浮现,与中原士大夫的惊惶目光相遇——这恰是唐代开发岭南时文明碰撞的缩影。

诗人以"岩栖客"自况却心系玉京的矛盾,折射出初唐贬谪文学的典型心态。《新唐书·宋之问传》载其"再被窜谪,途经江岭,所有篇咏传播远近",此诗尾联"只应保忠信"的宣言,在敦煌残卷《珠英集》的异文中更见挣扎,恰似盛唐前夕被放逐者留在岭南山水间的精神胎记。

赏析

暮色中的孤舟在江面轻轻摇曳,如一片落叶被纵横交错的湍流裹挟。诗人以"盈盈"二字勾勒出舟影的渺小,又以"纵横"暗喻命运的不可控,这种强烈的空间对比被《唐诗鉴赏辞典》评为"孤绝处见天地之大"。

瘴疠之地的晨昏被赋予狰狞的意象:蛟螭盘踞的夜色与蒸腾着死亡气息的黎明构成超现实图景。"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两句,王维《山水论》曾盛赞其"以炎凉写心境,灼热文字中透出彻骨寒意"。猿啸鸢噤的反常描写,恰如钱钟书所言"非写物性,实抒胸中块垒"。

当笔锋转向"文身国""凿齿氓"的异域风物,表面的猎奇下暗涌着文化震撼。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指出:"'泣'与'悲'的叠加,将地理距离转化为心理裂痕,使岭南蛮荒成为精神上的流放地。"蛊毒相鲸的险恶环境,实为诗人对宦海沉浮的隐喻投射。

"岩栖客"与"玉京"的自我剖白,揭示出士人永恒的困境。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认为此联"道尽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悖论:既向往庙堂又眷恋山林"。而"玄发改""紫芝荣"的典故运用,被叶嘉莹评为"用商山四皓之典,将时间焦虑升华为文化基因里的功名之痛"。

末四句的转折尤见匠心。学者莫砺锋在《唐宋诗论稿》中分析:"'中兴历''外域清'的颂圣表象下,'只应保忠信'才是诗眼——这是用《论语》'主忠信'的儒家训诫,为漂泊灵魂寻找锚点。"这种"在绝望中坚守"的姿态,恰是盛唐向中唐过渡时期士人精神的典型写照。

点评

此诗如一幅南荒行役图卷,笔锋所至,瘴烟墨色俱飞。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评其"以孤峭之笔状蛮荒之景,字字皆带霜棱",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更谓"昌黎《泷吏》未足专美于前,此作瘴疠之气透纸背而骨力自遒"。

"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二句,王夫之《姜斋诗话》盛赞:"十字摄尽南裔险恶,较之'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更觉森然可怖"。其炼字之工,恰如清人黄生《唐诗评》所云:"'蒸'字'火'字相映,遂令潭山俱成沸鼎;'躩'字'莫'字对举,顿使猿鸢皆含肃杀"。

至若"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之句,纪昀《瀛奎律髓刊误》点出:"非亲历不能道,非硬笔不能扛。宋人学此体者,唯梅尧臣《蛮火》诗差可比拟"。而结处"忠信""神明"之托,方东树《昭昧詹言》谓之:"乱流一棹忽现光风霁月,是子昂《感遇》遗响"。

此诗实开中唐险怪诗派先声,钱钟书《谈艺录》论其"取境之险与造语之硬,已为孟郊、李贺辈导夫先路"。然其苍莽中见沉郁,奇崛处存温厚,终不失初唐气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