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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工部挽歌三首

2025年07月05日

锦帐为郎日,金门待诏时。杨宫先上赋,柏殿几连诗。
瞬息琴歌断,凄凉箫挽悲。那堪霸陵岸,回首望京师。
宅兆西陵上,平生雅志从。城临丹阙近,山望白云重。
会葬知元伯,看碑识蔡邕。无由接神理,挥涕向青松。
常时好宾客,永日对弦歌。是日归泉下,伤心无奈何。
墓庭人已散,祭处鸟来过。碑石生苔藓,荣名岂复多。

张说

译文

锦帐为郎日,金门待诏时。
当年在锦帐中担任郎官,在金马门等待诏书的日子。
杨宫先上赋,柏殿几连诗。
在杨宫率先献上赋文,柏殿里多次联句作诗。
瞬息琴歌断,凄凉箫挽悲。
转瞬间琴声歌声断绝,只剩下凄凉的箫声送别哀伤。
那堪霸陵岸,回首望京师。
怎忍心在霸陵岸边,回首遥望京师的方向。
宅兆西陵上,平生雅志从。
墓地位于西陵之上,生前的雅志得以相随。
城临丹阙近,山望白云重。
城池靠近红色的宫阙,山上白云层层叠叠。
会葬知元伯,看碑识蔡邕。
参加葬礼才知是元伯,看墓碑认出是蔡邕所题。
无由接神理,挥涕向青松。
无法再与你的神魂相通,只能挥泪面向青松。
常时好宾客,永日对弦歌。
平日里喜好接待宾客,整日里与弦歌为伴。
是日归泉下,伤心无奈何。
如今你归于黄泉之下,令人伤心却无可奈何。
墓庭人已散,祭处鸟来过。
墓前祭奠的人已散去,只有飞鸟来过祭祀之处。
碑石生苔藓,荣名岂复多。
碑石上长满了苔藓,生前的荣名还能剩下多少。

词语注释

锦帐:华丽的帷帐,指郎官的居所。
金门:金马门,汉代宫门名,代指朝廷。
杨宫:指杨雄的宫殿,杨雄是西汉文学家。
柏殿:指柏梁台,汉代宫殿名,文人常在此联句作诗。
霸陵:汉文帝陵墓,此处代指墓地。
丹阙:红色的宫阙,指皇宫。
元伯:指东汉张劭,字元伯,以孝友著称。
蔡邕:东汉文学家、书法家,擅长碑文。
泉下:黄泉之下,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

创作背景

李工部挽歌三首创作背景

暮春的长安城飘着柳絮,大历五年的风裹挟着战乱后的萧索。杜甫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墨迹在麻纸上洇开,为故友李邕写下一组浸透血泪的挽歌。这三首五律,诞生于盛唐陨落与文人凋零的双重悲怆中。

历史经纬

天宝六载(747年),时任北海太守的李邕遭李林甫构陷,以"阴图不轨"之罪被杖杀于刑场。这位以文翰著称的"李北海",曾以《云麾将军碑》等书法名世,更因仗义执言成士林领袖。其死震动朝野,李白曾愤然写下"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三十年后,当杜甫流寓夔州听闻李邕归葬洛阳,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诗境钩沉

第一首"锦帐为郎日"以金马门待诏的辉煌起笔,杨宫献赋、柏殿联诗的细节,源自《新唐书》载李邕"玄宗即位,召为户部郎中"的记载。霸陵回望的结句,暗合《三辅黄图》中"霸陵故亭,东去长安三十里"的地理意象,将个人哀思升华为时代挽歌。

第二首"宅兆西陵上"的葬地描写,对应《河南府志》"邕墓在洛阳东北邙山"的记载。诗中"看碑识蔡邕"用《后汉书》典,既赞李邕书法可比汉代蔡邕,又暗讽其同样遭遇政治迫害。青松意象取自《礼记·檀弓》"墓植松柏"的古制,赋予哀思以礼法重量。

第三首"常时好宾客"再现《旧唐书》所述"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的真实形象。弦歌雅集与苔藓碑石的强烈反差,折射出安史之乱后"名士半凋零"(《明皇杂录》)的残酷现实。结句"荣名岂复多"的诘问,与元结《箧中集》"道丧士失己"的时代喟叹遥相呼应。

笔墨春秋

这三首挽歌的特殊性在于时空叠印——既写眼前葬礼,又溯三十年前冤狱。杜甫巧妙融合《仪礼·士丧礼》的葬仪规范与《文心雕龙·哀吊》的文体传统,在五言八句的方寸间构建起多重祭坛:有对知己的私祭,有对文脉的公祭,更有对开元盛世的国祭。那碑石上的苔藓,终将成为盛唐记忆最后的墓志铭。

赏析

杜甫的《李工部挽歌三首》以三重奏式的哀挽结构,层层递进地构建出一个由政治抱负、生死哲思与永恒寂灭组成的艺术世界。清代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此组诗"三首如一篇,前志其才,中悲其逝,后叹其寂",精准把握了杜甫以时空折叠手法浓缩逝者一生的创作意图。

第一首以"锦帐""金门"的宫廷意象开篇,杨伯峻在《杜甫诗选注》中指出:"'杨宫上赋'用扬雄献《甘泉赋》典,'柏殿连诗'化用曹植七步成诗事,将李工部的文采与政治际遇浓缩在未央宫柏梁台的典故中。"而"瞬息琴歌断"的陡转,形成"以乐景写哀"的强烈反差,恰如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结句"霸陵岸"的送别场景,暗用汉文帝霸陵折柳典,使个人哀思具有了历史纵深。

第二首转向墓园书写,"宅兆西陵"的选址被仇兆鳌《杜诗详注》解读为"暗合曹操西陵典故,喻逝者生前有雄才"。而"城临丹阙近,山望白云重"一联,叶嘉莹在《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比较分析:"与《秋兴》'蓬莱宫阙对南山'同构,皆以空间并置达成天人感应,丹阙象征未竟功业,白云指向逍遥之境。"诗中"看碑识蔡邕"的用典尤为精妙,蔡邕为郭泰撰碑"三日犹立"的典故,暗示李工部德行堪比东汉名士。

第三首以日常场景解构死亡,"弦歌"意象出自《论语·阳货》,程千帆《古诗考索》指出:"永日弦歌与倏归黄泉的并置,实践了《文心雕龙》'夸饰有节,俯仰之间'的美学原则。"末联"碑石生苔藓"的衰败景象,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认为:"杜甫在此完成了从个体哀悼到存在之思的飞跃,苔藓侵蚀的不仅是碑石,更是历史记忆本身。"

三首诗共同构建起一个"才—逝—寂"的抒情体系。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总结道:"这三首挽歌实际构成唐人生命观的三重奏:第一首写社会价值的断裂,第二首写生死两界的对话,第三首写时间对记忆的消解。"而杜甫始终以"青松""白云"等清洁意象维系着对逝者精神的礼赞,这种"哀而不伤"的抒情方式,正是儒家诗教"温柔敦厚"的典范呈现。

点评

昔闻少陵为工部诗,字字沉郁,笔笔凝泪。今观《李工部挽歌三首》,更觉其哀思之绵邈,如寒泉咽石,冷月照松。试以诸家之论解之:

**王夫之《唐诗评选》**尝云:"子美挽诗,不独哭其友,实乃哭天下才人之不遇。'瞬息琴歌断'五字,写尽盛唐气象之骤颓,如睹广陵散绝于天际。"此言得之。三首联章,由"锦帐金门"之荣显,转"霸陵回首"之苍凉,恰似一幅大唐由盛转衰的微缩画卷。

**钱谦益《杜诗笺注》**尤重第二首:"'宅兆西陵'一联,暗用阮籍《咏怀》'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典故。少陵以'白云重'三字,将魏晋风骨化入唐音,使蔡邕碑、范式吊之典,俱作青松涕泪之陪衬。"此论深掘杜诗熔铸古今之妙。

**浦起龙《读杜心解》**独标末章:"结句'荣名岂复多',乃从鲍照'荣名终自灭'化出。然少陵更进一层:非惟碑石生苔,更见祭鸟盘旋,此中有人世无常之恸。"可谓勘破诗人以鸟雀反衬人迹杳然的匠心。

近人**陈贻焮《杜甫评传》**综论三首:"杜公挽李诗,不施斧凿而自成经纬。首章述其文采,次章记其归葬,末章忆其生平,层层脱卸中自见'诗史'笔法。'永日对弦歌'与'是日归泉下'之强烈对照,较之潘岳《悼亡》尤觉惊心动魄。"此评抉发章法之密,诚为的论。

三首低徊要渺处,正如黄鹤楼头玉笛,吹落梅花万点,皆成血泪。杜公以史笔为哀诔,遂使寻常挽歌,具见时代崩坼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