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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

2025年07月05日

东山宿昔意,北征非我心。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
暮登蓟楼上,永望燕山岑。辽海方漫漫,胡沙飞且深。
峨眉杳如梦,仙子曷由寻。击剑起叹息,白日忽西沉。
闻君洛阳使,因子寄南音。

子昂

译文

东山宿昔意,北征非我心
往昔在东山隐居的心愿,如今北上出征并非我所愿。
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
辜负了平生的志向,感伤落泪沾湿衣襟。
暮登蓟楼上,永望燕山岑
傍晚登上蓟丘城楼,遥望燕山连绵的山峰。
辽海方漫漫,胡沙飞且深
辽东的海路漫长无际,胡地的风沙飞扬而深沉。
峨眉杳如梦,仙子曷由寻
峨眉山远如梦境,仙子又何处可寻?
击剑起叹息,白日忽西沉
击剑长叹,白日忽然西沉。
闻君洛阳使,因子寄南音
听闻你作为使者前往洛阳,借此托你带去南方的音讯。

词语注释

蓟(jì)丘:古地名,在今北京一带。
燕山岑(cén):燕山的山峰。岑,小而高的山。
辽海:指辽东一带的海域。
胡沙:北方胡地的风沙。
峨眉杳(yǎo):峨眉山遥远模糊。杳,深远无踪影。
仙子曷(hé)由:仙子如何能够。曷,何、怎么。

创作背景

蓟丘楼头的秋风正翻动历史的书页,将陈子昂的孤愤与盛唐的边塞气象糅合成一幅苍茫画卷。公元696年,契丹叛军攻陷营州,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北征,陈子昂以右拾遗身份随军参谋。当铁甲铿锵的军阵向北推进时,这位以《感遇》诗震动文坛的诗人,却在蓟门落日里咀嚼着理想与现实的苦涩。

烽燧狼烟遮蔽了洛阳牡丹的芬芳。武攸宜轻率拒谏导致前军覆没,陈子昂献奇计反遭贬黜。当贾兵曹奉命返都的鞍马备好时,诗人独登蓟楼,望燕山积雪如缟素,辽海迷雾吞噬了战士的骸骨。他怀中谏书墨迹未干,指尖却已触到政治寒流的凛冽——这恰是武则天时代文人从军的典型困境:书生报国的热望总撞上军阀骄横的坚冰。

暮色中的击剑声惊起塞雁。诗人想起蜀地峨眉的月,那里曾孕育他"圣人不利己"的济世理想;而今胡沙迷眼,连仙子踪迹都成虚妄。南音寄语时,他或许忆起左思"振衣千仞冈"的豪语,但最终倾泻在绢帛上的,却是鲍照《芜城赋》般的苍凉。洛阳使者的马蹄声里,不仅捎带着对贾至的叮咛,更封印着一个时代文人集体性的挫败体验——当燕山石壁浸透戍卒血泪时,盛世修辞终难掩金戈铁马的真相。

赏析

暮色中的蓟丘楼上,陈子昂以天地为画卷,将离愁别绪泼墨成苍茫边塞的永恒剪影。燕山山脉在"永望"的凝视中化作凝固的浪涛,与"辽海漫漫""胡沙飞深"共同构建起三重空间维度——这既是唐代边塞诗典型的雄浑意象(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更是诗人内心疆域的投射。辽海的浩瀚迷茫与胡沙的混沌肆虐,恰似其仕途困境的隐喻,燕山坚硬的轮廓线却倔强地勾勒着未泯的抱负。

"峨眉杳如梦"的仙子意象,在盛唐诗歌中独具深意。学者傅璇琮指出,此乃陈子昂对理想政治境界的"楚辞式表达"(《唐代诗人丛考》),与屈原"求宓妃之所在"形成跨越千年的精神呼应。当击剑声与叹息共振,青铜的冷光映照着倏忽西沉的白日,侠客的豪情与文人的脆弱在此刻完成奇妙的化学反应——正如葛晓音教授所言,这是"初盛唐之交知识分子精神图谱中最动人的矛盾性"(《唐诗宋词十五讲》)。

全诗情感脉络如交响乐章般跌宕。开篇"宿昔意"与"非我心"的强烈对冲,暴露出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中段景物描写渐次推进,至"白日西沉"达到情感高潮;终章"寄南音"的收束,在陶文鹏先生看来"实现了从个人悲愤到人间温情的微妙转换"(《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这种起承转合的结构,完美诠释了胡应麟《诗薮》所赞誉的"子昂体"——"骨气端翔,音情顿挫"。

诗人将地理位移转化为心理历程:从东山之志到蓟北之戍,从燕山凝望到洛阳遥想,空间跳跃间暗藏"孤负平生愿"的深沉喟叹。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特别推重此诗"以境界写心境"的独创性,认为"辽海胡沙"的苍茫与"峨眉仙子"的缥缈,共同构成了陈子昂诗歌中最富现代性的精神迷宫。

点评

登蓟丘楼一诗,陈子昂以孤绝之笔写尽士人失路之悲。明人胡应麟于《诗薮》中叹曰:"伯玉(陈子昂)此作,骨气端翔,音情顿挫,燕赵悲歌之风,复见于此。"诚哉斯言!开篇"东山宿昔意"四句,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点:"忽用谢安典故,旋以'孤负'二字截断,如孤鹤戛然长唳,悲响彻云。"子昂将出仕与归隐的矛盾撕开裂帛,泪落沾襟之态,竟有屈子行吟泽畔的孤愤。

"暮登蓟楼上"以下八句,近人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中谓之"视通万里,思接千载"。蓟楼燕山、辽海胡沙的苍莽意象,与峨眉仙子、击剑白日的恍惚幻境交织,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其中"胡沙飞且深"五字,朱东润先生特别称许:"不写尘沙而曰'胡沙',边塞飘零之意顿显;'深'字尤妙,既状风沙之密,复喻愁思之重。"

结句"闻君洛阳使"二句,清人纪晓岚批注《陈拾遗集》时点出:"突然收束,如哀弦骤绝。'南音'者,非独指乡音,实含《左传》钟仪楚奏之意。"子昂托寄的何止是音书,更是无人会意的政治理想。今人袁行霈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中总评此诗:"以建安风骨为体,以阮籍咏怀为用,在时空的剧烈跳荡中,完成了一个士大夫的精神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