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帝京篇

2025年07月05日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宾王

译文

帝京篇
帝都颂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千里山河拱卫帝京,九重宫门巍峨壮丽。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不见皇宫的宏伟,怎知天子的尊贵?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皇宫坐落于崤山函谷,鹑野龙山环绕如诸侯朝拜。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五星连珠汇聚天宇,八水环绕贯穿大地。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秦地关隘一百二十处,汉室离宫三十六座。
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桂殿高耸对着玉楼,椒房幽深连接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纵横街道环绕城隅,千家万户黎明开启。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复道斜通鳷鹊观,大路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佩剑入南宫,冠冕朝北阙。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声名响彻天下,礼乐光耀四方。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
钩陈星护卫宫阶,璧池水映照槐市。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铜雀随风转动,金茎承接甘露。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天禄阁中校勘典籍,昆明池畔演练水战。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朱门豪宅比肩平台,黄门小径通往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平台戚里城墙高耸,烹金食玉等待钟鸣。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小堂华帐三千家,大路青楼十二层。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宝车雕鞍金马络,兰窗绣柱玉龙盘。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绣柱玉匾映粉墙,金玉铿锵显王侯。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访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陆贾分金宴宾客,陈遵投辖留友人。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赵李往来密切,萧朱结为姻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红城丹凤日暮,青牛华车过红尘。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侠客珠弹垂杨道,歌女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歌楼桃李自芬芳,京城游侠多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延年姐妹双凤入宫,罗敷使君千骑归来。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同心结为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春朝桂酒品百味,秋夜兰灯照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翠帘珠箔相辉映,清歌宝瑟共悠扬。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且说三万六千日,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自古荣利如浮云,人生起伏实难料。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初见田窦相倾轧,忽闻卫霍立战功。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未厌金陵王气,先开石椁铭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朱门再无张公子,灞亭谁惧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相看百岁皆有期,谁知万物皆会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桂枝芳香已消散,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春去春来苦奔波,争名争利徒劳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久留郎署终不遇,空扫相门谁知己。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当年一朝得富贵,自称千载永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忽然乘风生羽翼,转瞬失势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雀空巢桂树,青门终老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黄金耗尽白发生,贵贱交替见真情。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红颜转眼白发新,粗茶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故友多沉沦,新交无义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韩安国灰心而死,翟廷尉罗网伤身。
已矣哉,归去来。
算了吧,归去吧。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司马相如辞蜀多文采,扬雄仕汉少引荐。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苦读三冬自以为足用,十年不升几经周折。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汲黯薪俸越积越多,孙弘阁门始终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谁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词语注释

崤函谷:崤山和函谷关的合称,指险要之地。
鹑野:星宿名,指分野。
侯甸服:古代王畿外围的行政区划。
五纬:金木水火土五星。
星躔:星宿运行的轨迹。
八水:指关中地区的八条河流。
地轴:古人想象中的大地中心轴。
嶔岑:高耸的样子。
椒房:皇后居所。
窈窕:幽深的样子。
鳷鹊观:汉代宫观名。
钩陈:星名,指护卫。
兰戺:宫阶的美称。
璧沼:指学宫中的水池。
槐市:汉代长安读书人聚集的市场。
铜羽:指铜雀台上的风向标。
金茎:指承露盘的铜柱。
璇题:玉饰的椽头。
绀幰:天青色的车幔。
珠弹:用珠玉装饰的弹弓。
银钩:银制的帘钩。
九微:灯名。
田窦:指田蚡和窦婴,汉代外戚。
卫霍:指卫青和霍去病,汉代名将。
石椁文:石棺上的铭文。
张公子:指汉代富平侯张放。
李将军:指李广。
柏梁:柏梁台,汉代台名。
青门:长安东门,秦代邵平种瓜处。
韩安国:汉代大臣。
翟廷尉:汉代翟公,曾任廷尉。
马卿:司马相如。
扬雄:汉代文学家。
邅回:徘徊不前。
汲黯:汉代直臣。
孙弘:公孙弘,汉代丞相。
长沙傅:指贾谊,曾被贬为长沙王太傅。

创作背景

紫微垣下,大唐永徽年间的晨光穿透太极宫的重檐,骆宾王执笔凝望朱雀大街的滚滚红尘,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盛世的倒影。这位"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正以《帝京篇》为镜,映照出长安城最辉煌的黄金时代。

当笔下流淌出"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的雄浑开篇时,太极殿的朝鼓声隐约可闻。唐高宗与武后并称"二圣"的政治格局,赋予帝都双重的威严。诗人用"五纬连影集星躔"的天象隐喻,暗合《唐书·天文志》所载"五星聚于东井"的祥瑞,将长安城提升至天人感应的神圣维度。那些"秦塞重关""汉家离宫"的典故,恰与《两京新记》中记载的宫室建制遥相呼应。

在"三条九陌丽城隈"的市井画卷里,我们看见西市胡商牵着骆驼走过"交衢直指凤凰台"的盛况。杜佑《通典》记载的"京兆府领县二十二",此刻化作诗人笔下"万户千门平旦开"的恢弘气象。当写到"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时,武氏家族正在洛阳编织权力网络,这使诗句平添几分政治隐喻的锋芒。

然而"古来荣利若浮云"的顿悟,突然将炫目的金阙拉入历史循环的沉思。司马迁《史记》中田窦倾轧的旧事,与当下长孙无忌集团的覆灭形成微妙互文。"未厌金陵气"化用《南史》梁武帝典故,而"灞亭谁畏李将军"则暗引李广难封的悲怆,这些历史碎片在诗人笔下重组为对功名的终极叩问。

最后的"独负洛阳才"并非简单用贾谊典故,更是诗人自身命运的投射。据《旧唐书》记载,骆宾王此时正困居长安担任奉礼郎,他目睹侯门"炊金馔玉"的奢华,却只能在"久留郎署终难遇"的困顿中,将帝国都城的光辉与阴影都铸成这首震古烁今的《帝京篇》。

赏析

骆宾王的《帝京篇》以恢弘笔触勾勒长安盛景,却在金碧辉煌中暗藏人生无常的哲思,被明代学者胡应麟誉为"初唐长歌之冠"(《诗薮》)。这首七言歌行犹如一幅工笔重彩的帝王都邑图卷,更似一部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

意象建构:空间与时间的双重维度
诗人以"山河千里国"为经纬,构建起立体化的都城意象群。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特别指出"五纬连影""八水分流"等句"星象与地理相映,化天文为诗境"。皇居的椒房金屋("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与市井的青楼大道("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形成垂直空间的对峙,而"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的交通网络,则通过"斜通""直指"的动态描写赋予建筑群生命韵律。

情感脉络:盛世欢歌与幻灭悲音
全诗呈现明显的情绪转折,正如现代学者袁行霈所言:"前半段如金钟大吕,后半段渐作寒蝉凄切"(《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在极写王侯盛宴("炊金馔玉待鸣钟")、游侠风流("京华游侠盛轻肥")之后,笔锋突转"古来荣利若浮云",用田窦、卫霍等历史人物的兴衰典故,解构了前文铺陈的繁华。特别是"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的意象对比,将《史记·萧相国世家》的典故诗化,形成强烈的命运反讽。

哲学升华:浮华背后的永恒叩问
诗中"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化用《庄子》寓言,唐代诗论家皎然在《诗式》中称此联"以玄理破世相"。结尾处连续用司马相如、扬雄、汲黯等怀才不遇的典故,最终落于"独负洛阳才"的慨叹,与开篇"天子尊"形成闭环结构。清代学者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揭示这种结构深意:"始以宫阙之壮丽振起,终以才士之沉沦收煞,显唐初士人双重精神镜像。"

艺术突破:骈赋与歌行的融合
该诗最显著的特征是将六朝骈赋的铺陈技法注入七言歌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称其"裁对工丽而气脉流动"。如"宝盖雕鞍金络马"与"兰窗绣柱玉盘龙"的工对,既保持骈文的装饰美,又通过"侠客珠弹""倡妇银钩"等动态场景打破板滞。这种创新直接影响后来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创作,共同构成初唐七言歌行的双璧。

点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评
"骆宾王《帝京篇》以山河城阙起势,如巨灵开山,气象峥嵘。'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二句,直抵汉赋骨相,班孟坚《两都》之遗响也。然其妙处尤在'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富贵无常之叹,字字皆作金石声。"

闻一多《唐诗杂论》论
"此篇七言歌行如缀珠玉,'五纬连影''八水分流'等句,星躔地轴尽入诗囊,可见初唐诗人吞吐宇宙之魄力。至若'春朝桂尊''秋夜兰灯'之丽句,六朝绮靡未尽洗,而胸怀已拓唐音先路。"

钱钟书《谈艺录》析
"'秦塞重关''汉家离宫'用典如盐着水,'黄雀徒巢''青门种瓜'化史为喻。骆临海善以金碧山水笔法写沧桑之感,末段'灰死韩安国'以下,急管繁弦忽转清商,屈原《卜居》之愤懑,鲍照《芜城》之苍凉,并在此中。"

施蛰存《唐诗百话》赞
"《帝京篇》实为初唐七言长歌之冠冕,'三条九陌''万户千门'写尽帝畿宏丽,而'争名争利徒尔为'一语劈空而来,前之藻绘皆成讽喻。骆宾王才情如暴风骤雨,纵是颂圣题材,终掩不住寒士骨相。"